我被皇帝的手震惊了。他的手指是那么粗粝,又那么强壮,熠熠生辉的皇戒闪耀着不容触犯的威严,而此刻,这双手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倾尽在那张小小的手帕上。如果他是一个更好的父亲,定会在此刻紧握儿子的手,接受他最后的凝望。 11. 新皇后的孩子的确是个男孩。就在皇太子合眼的那一刻,奶娘抱着这个还在啼哭,连身上的羊水都尚未被拭净的孩子,走进了皇太子的房间。皇帝终于露出了他哭肿的脸,勉强挤出一个也许是希望记忆研究者们能够识别的笑容。他接过婴儿,抱了一会儿就还给奶娘,匆匆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那日晚些时候,皇帝颁布了圣旨:没有赐名典礼,也没有庆生仪式。同样,不会有葬礼、升天祈福,也不会在高庙中增设新的灵位。没有死亡也没有新生,一切只是身体的转换。在这场艰难的转换后,皇太子季孙肥需要足够的休息和恢复,而他的新身体也有待成熟。 圣旨下的形而上学。狐狸将会被打扮成猎犬,而我们必须称他为猎犬。 冉雍担起了这个重任,一下子成了上流社会的宠儿。学院的保守派终于批准将他提升为常任教授。 皇太子之前的努力,让冉雍的任务简单了许多。他留下了极为详细的日记和年少时期的回忆录。就我所知,除了研究所的画师,他还额外聘请了经验丰富的画家把熟悉的人物、地点、物件描画出来。靠着从研究所中搜集到的资料,他训练贴身护卫学习记忆术,后者曾向研究所的专家进行了详细的咨询。 那个孩子确如皇太子所期待的那般成长着:他拥有关于皇太子一生所有的记忆,精确而真实,比任何人对于自己三年或十年前的记忆都更加精细、详尽,和完整。三岁的时候,他就愉快地和人聊着“我年长的时候”。到了十三岁,他完全继承了“先任”皇太子的想法、计划和责任。研究所的专家常常围绕在新皇太子的身边,提示他一些不确信的记忆,也为了记录下他的新生活,以评估是否最终需要第三具身体。皇帝一开始和这个孩子相处得有些尴尬,但渐渐地就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儿子的化身。 我们开始陆续收到其他皇室成员关于心灵转移的询问。派遣专家前往帝国各方去记录其他人的生活,这一服务收取的巨额费用,则被用在进一步的研究上。 有一天,冉雍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手中攥着叠成四方形的纸条。纸条的上方写着我的名字,独特的中古书法一看便知是他的手迹。“这张纸条,”他说,”预言了你将如何毁灭一切。”他右手反举着纸条,口中啧啧有声,无视我的面无表情。随后便把纸条叠起来放进颜色斑驳的里衣口袋。“先不要看!天机不可泄露。” 12. 春去秋来,皇太子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和所有十五岁的少年一样,他正经历着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焦虑。他坐在我书桌前,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蜷曲的手抚着前胸,那不过是少年特有的小动作,而非出于疾病。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贴身侍卫静候在书房的一角。 “我不是皇太子。”他说。 “你不是皇太子。”我答道。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错觉。我既不是皇太子,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不是皇太子。”我说,“因为无论物质复制是多么完美,都无法复制身份。你不是皇太子,因为在其他地方还可能有两个,甚至十二个婴儿以同样的方式被抚养成人,被迫相信自己就是皇太子。”皇太子吃惊地向前探身,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柔软而稀疏的胡须在他稚嫩的下巴上肆意生长着。 “你一直都在拒斥身份,”他反驳说。“而我的想法則更进一步。现在,我十分怀疑严格意义上的身份的重要性。传统的观点认为,我们所看重的人格组成部分:记忆、价值观、个性、思维、家庭、法律义务和人际关系,都是建立在肉身具有延续性的基础上。这一猜想如今已经过时了。” 皇太子站起身,踱步到墙边,凝视着挂在上面的各式证书。“我现在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以放手,自行了断,弃之为幻觉,取个新的名字,逃去外国。” “我们都可以这么做,”我说,“很多年前,我就这样做过。” 皇太子愤然转身,向前逼近两步,试图重新掌控主动权,“你并没有。这不是游戏,不是哲学家的谜语!很快我就会成为皇帝,教授小姐。” “如果您愿意用标准的称呼,季孙肥皇太子,那么‘女士’比‘小姐’更合适。” 皇太子正想走上前,瞬间泄了气,双眼无助地环顾着四周,仿佛想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眼中也是这样的神色。 于是我示意他坐下,支走了书房里的专家们。我把妺喜的故事告诉了他,那个被出卖的小女孩的故事。 13. 冉雍正打量着廊镜中的自己,右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翻领,并没有意识到我正走过来。我注意到他脸上似有忧色,于是询问了他妻子的近况。 “哦,她三周前去世了。”他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丝孱弱的微笑。 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沉默。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能帮忙的话,请务必告知我。”我说。 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冉雍的袖口没有扣好。他看上去手足无措,就像被做成标本的昆虫,在无望中等待着什么。 14. “一旦我继承王位,”皇太子振振有词,“这一切都会被改变:上流社会、男性与女性……我会重新考虑一切,从典籍开始,用当代的思想去更新陈旧的观点。我会重组整个帝国,挑战权贵。出生并不能决定什么。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人应各尽其才,各有所归。” 自从那次存在主义式的谈话之后,皇太子就成了我书斋的常客。有时候,比如现在,我们会长久地漫步在学院后面草木丛生的休憩区,后面跟着手持画板和头戴助听筒的专家。 “这个目标,可能难以实现。”我说。 “这只是愿景。我会妥协的!我当然得妥协。但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为将来的孩子们开辟新的天地。”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过于大了,大概是想让身后的专家听清楚吧。这个男孩和我二十年前认识的皇太子真的太像了——当然,他更加健康、强壮,有着更圆润的下巴和更深邃的双眼,除此以外,无论是内心、举止,还是想法、习惯,都如出一辙。这次重生,让他迫切地渴望一场更盛大的新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