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荡口古镇,是学者钱穆的故乡。粉墙黛瓦的街区,恰如两片青色衣襟覆盖在河道两侧。一座座石拱桥、石梁桥似纽襻,把它们紧紧相连。苍颜斑驳的卖鱼桥,是从前进行鱼鲜交易的地方。天明时分,渔民们摇着小木船,陆续从湖荡那边进镇,浅舱里水花四溅,银光闪烁。刚刚在桥堍缆好船,手挽竹篮的主妇就围拢来了。 昔日,年少的钱穆生活在古镇老街,常常到鹅肫荡边玩耍。号称八千亩水面的鹅肫荡,平时禁捕,到了冬天才开捕。一时千舟云集,热闹非凡。钱穆的父母雇了一条船,兴致勃勃带着他下湖。有人把活蹦乱跳的鱼儿送来,在湖荡里现烧现吃,那情景让钱穆晚年居住在台湾都无以忘怀。对于他,湖是故乡的意象。 1948年上半年,钱穆应《申报》副刊《学津》编辑谢幼伟之约,花四个月时间,陆续写成三十篇文章。谁知道《学津》突然停刊,他遂把文章编成一册《湖上闲思录》。当时他任教于无锡江南大学,临近太湖,距故乡荡口也不远。“课务轻闲,胃病新愈,体况未佳,又值时局晦昧,光明难睹,时时徜徉湖山胜处,或晨出晚归,或半日在外。即暂获间隙,亦常徘徊田塍鱼塘之间。尽抛书册,唯求亲接自然,俯仰逍遥以自遣……”夜灯下,随笔抒写,这些出自闲思遐想的文章,与他的其它著述颇不相同(用今天的目光看,乃为文化随笔)。十年后,钱穆在香港新亚书院,再次披阅,决定刊而布之。他觉得恍如读别人的书,幸而谈吐跟自己平素没有大的悬异,更令人高兴的是生平竟有那一段闲暇的日子,堪作回忆,弥自珍惜。 又过了二十余年,86岁高龄的钱穆应三民书局再版《湖上闲思录》之约,在台北外双溪寓所素书楼再次写下跋文。那时他已双目失明,无法读报,却仍捉笔写稿。略谈三十余年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和撰述后,他怅然写下这段文字:“自惭学问未有进步,而国事世风,每况愈下。回忆当年太湖边一段心境,亦已有黄鹤一去不复返之状。抚今追昔,感慨何似”。学者老矣,萦绕不去的,只是故乡湖荡给自己带来的心境。这是乡愁,又比乡愁愈加深沉厚重。 荡口古镇,是太湖流域无数古镇中的一个。清亮的石板、低矮的廊檐、临水的楼阁,还有店铺里的那些糖果小吃,一切都是如此熟稔。古镇无不依水而生,而荡口的独特之处,在于街巷是笔直的,没有迂回曲折,每户人家都自在地领略水色。这里古朴风貌犹存。店铺里的美食,小笼馒头、青白团子、甘露青鱼、糯米酒酿……每一样都透露水的意蕴。人们说,鱼虾能补充人脑中的DHA水平,所以经常吃鱼的人聪明。显然,居住在荡口的人得天独厚。 钱穆故居,是一处经过精心修葺的清代建筑,前门临街面水,后边有一个绿荫笼罩、花木繁茂的庭园。四周静谧得几乎能感觉时光流逝的声响,恰好可以读书。 当年,钱穆在荡口读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有一天,他在睡梦中发觉自己走上了一座小楼,楼上居然大多数是章学诚的书,有不少是外面买不到的。他顿时欣喜若狂。二十多年后,他应邀到北京大学教书。在图书馆里,真的看见了当年梦中出现的那一幕,书架上摆放的几乎都是章学诚的书。 湖中的鱼虾通灵助梦,更何况是读书人的爱书之梦? 《湖上闲思录》用现代汉语,而不是文言,随心所欲地谈论人文与自然、精神与物质、艺术与科学、礼与法、乡村与城市,涉猎面非常广泛。其中的《情与欲》,有这样的表述: “历史人生却不然。他之回忆过去,更重于悬想未来。过去是过去了,但在你心上,岂不留着他一片记忆吗?这些痕迹,你要保留,谁能来剥夺你?那是你对人生的真实收获,可以永藏心坎,永不退灭的。人生不断向前,未必赶上了你所希望,而且或离希望更远了,希望逐步幻灭,记忆却逐步增添,逐步丰富了。人生无所得,只有记忆,是人人可以安分守己不劳而获的。那是生活对人生惟一真实的礼物,你该什袭珍藏吧!” 抗日战争时期,钱穆在云南宜良写成了《国史大纲》一书。国事未定,变端莫测,他决意不返平津,不滞京沪,先后去了昆明、成都。不料患上胃病,久治不愈。恰逢江南大学创办,遂去往太湖之滨的无锡,游神淡泊,自求宁静。家乡的风土饮膳,给他的健康带来了很大转机。由此,我们不难感受故乡的湖荡在钱穆记忆深处的位置。而不管身在何处,他从未忘记自己在湖畔的闲思遐想。故乡给他的真实礼物,始终永藏心坎。 “中国传统思想似乎只偏重在内心情感方面,对于知识自由,未能积极提倡。西方近代自由呼声,最先是为科学知识之觉醒所唤起,但后来无限度引用到政治和经济方面去,则亦不胜流弊。” 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今天,如此鞭辟入里的叙述,依然能给人警醒。 荡口的傍晚,潮润的南风掠过湖面,送来凉爽。人们顺着长长的栈桥,在鹅肫荡边漫步,享受夕照中的湖光水色。放眼看去,湖上碧波闪烁着涟漪,摇曳的船桨呼唤岁月的回声。青檐依水相连,绿树肆意铺张,花瓣漫天浮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