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养、食禁之外,我们也不可忽略药物的作用。历史学者多不具备专业的医药知识,但是却能够在浩瀚的史料中嗅出特定时代中社会文化、身体观上的重点来加以论述,这是历史论述的价值。对热病而言,各种复症是必须注意的,还有一种是犯了房室之禁忌所导致的复症,其重要性不输食复,而且房室与食物之禁忌知识,往往是防疫的两个关键。在房室知识上,大致体现在两个古代病名上,一为“阴阳易”,一为“劳复”,其实两者都牵涉到罹患热病未愈就行房室所造成之损伤,对热病之调养具有重大危害。在《外科正宗》中谈到杨梅疮时曾记载其病因乃“时气乖变,邪气凑袭”,不过“总由湿热邪火之化,但气化传染者轻,精化欲染者重”。是否在中医的观点中,原本气化之传染总是比较轻微的,但若是牵涉精气或欲念之感染,往往将使病情加重数倍?《重订广温热论》则说明:“余劳尚可,女劳则死,当吐舌数寸,或吐涎而死。故温病新瘥,未满百日,气力不平复,而犯房室,名为阴阳易之病,皆难治多死。此思邈之论温热也。”可见房室之禁忌历时悠久,古代房中家本为养生治病之术,待至近世,则坠入方家邪术,一般医者只谈房室禁忌,在热病领域也不例外。房事养生之事,正统医书似不多论。 至于前文所谈抵抗力与气不足所导致的变症,在热病的调养中也往往和体质衰弱、营养不良的身体观放在一起讨论。而其相关性,大概如陈果夫所谓:“一个人若是自己身体很健全,有了一种抵抗力,这种抵抗力对于普通的疾病,一定可以对付。只怕吃得多了,硬行消化,或是太冷太热了,顾到对付冷热,那时微生物才得乘虚而入。还有用脑过度,或是因性欲方面的关系,消费太大,自己的抵抗力不足,也不能对付外来的敌侵入。”房室不谨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会让人体的“精”流失,也会使人衰弱,造成容易罹患外感热病的体质。“个人”的抵抗力,包括精神和肉体的强盛,血液循环的通畅等,都是抵抗病菌的要素。身体的虚弱与衰劳,在民国时总是被拿来指陈一些疾病,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肾亏和遗精,以及连带成为中国新疾病的“神经衰弱”。人体的“精液”或“精气”之流失,是中国人非常惧怕的。夏瑞堂和最后一任妻子结婚时,已超过65岁。他们膝下无子,原因无他,因夏本身是一位中医,他从来不生病,而且信奉一些个人的养生之道。他信奉“守精”的理论,认为人过了65岁以后,就不应该让精液外泄了,这对男人的健康极为关键,可见保存“精”对人体健康的重要性。 在热病学的理论中,也有很大的一派理论称为“伏温”。持这种理论的医者认为,最厉害的邪气有时会蛰伏在人体内,若是人在冬天没有好好保存“肾精”,到了其他季节就容易罹患温病;相反,好好保存“精”,则可免于发病。张景岳(1563—1640)曾说:“伤寒瘟疫,多起于冬不藏精,及辛苦饥饿之人。盖冬不藏精,则邪气乘虚易入,而饥饿劳倦之流,则受伤尤甚,故大荒之后,必有大疫,正为此也。但此辈疫气既盛,势必传染,又必于体质虚浊者,先受其气,以渐遍传,则又有不待冬寒而病者矣。”张认为不藏精的“体质虚浊”之人特别容易罹患瘟疫。虽然近代“伏温”之说受到细菌论强大的质疑,但张锡纯解释说:罹患热病的人似乎总有体质上寒热气的失调,“冬不藏精”代表体内有不好的热气潜藏,容易受外感之气触动而诱发罹患热病,所以这种传统的说法并没有因细菌论的挑战而消失。 更有甚者,有中医以明清瘟疫的身体观来解释为何失去肾精容易导致外感疾病,如曹炳章谓:“读《龙川略志》三焦之说,与唐宗海西说亦相符合。皆云三焦源出肾中。故欲念一起,心火炽甚,翕撮三焦精气,从命门之腑而输泄之,则不能荣养肢体百脉,是则三焦膜原皆虚,不能卫外而护皮毛,则寒暑客邪得各从其类而侵袭之。”这是将精气泄出人体之外的道路,和瘟疫的膜原说结合,再举近代汇通医者唐宗海的论述来增加其说之合理性。这些综合性的身体观在近代更常被作为各种肾亏、虚弱论述的身体形质证据,而且“虚”与“病”会相互影响或言恶性循环,其中外感热病,如感冒,也跟“虚劳”一样,容易导致肾亏。 而传统中医认为,肾脏元气虚衰的病人,罹患热病时也总是特别严重,例如缪希雍言:“伤寒、温疫,其不可治及难治者,皆属下元虚。”是以预防肾亏本为养生学的重要内涵,在近代热病知识中也被延续并强调,例如:“人眠勿以脚悬蹋高处,久成肾虚,及损房足冷。”身体的衰弱将导致易被传染病侵害,两者互为因果关系。治疗外感,当然不能忽略“肾亏”这个因子,陈存仁说:“凡肾部亏弱,体气虚寒,嗜酒好色,时进油腻之品,每易患此,其初尚无明显之损害,泄泻经年,则日形瘦削,肌肉消脱,伤身至烈。若不亟为治疗,则一经患外感病症,每易沉重内陷,致于不救。”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行为将导致精气流失,加上近代城市生活之繁华忙碌,脑力消耗过甚,还有虚劳、手淫、遗精,以及外感热病调养不当所导致的后遗症,等等,都将导致肾亏的恶果。梁实秋曾有妙喻:“大概发烧即是火,咳嗽就是风寒,有痰就是肺热,腰疼即是肾亏,大致总没有错。摸不清病原也要下药,医生不开方就不是医生。”大概肾亏、痰、火、热、风寒等几个概念,都是中国人常见的病理形容词,各种外感之病其实也和肾亏有关,这是过去研究中国医疗史的学者甚少注意到的身体观。 研究民国时期医药广告的几位研究者,包括黄克武、张哲嘉、张仲民、张宁、杨祥银和高家龙等人,都曾指出这一时期医药广告的特性。特别是当时的中药与西药之间的界限是相当模糊的。药商为了在竞争日益激烈的药品市场脱颖而出,运用各种已为人知的传统医学概念,并参杂以新式、新颖的西方身体概念,来说服一切可能的消费人群。而性别疾病、脑弱、血虚、肾亏等往往正是这些广告的大宗。这类广告,其实也和近代中国强种健体的概念相关,虚弱的民族、病夫的形象,仿佛是近代中国人挥之不去的颓唐形象,类似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有讽刺清末政治当局和文人衰弱身体者,如梁任公所说:“皤皤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至民国时期,蒋介石更认为,中国人身体衰弱的“病夫”形象,是长期处在帝国主义压迫下,养成了一种“萎靡懦弱的习惯”,以弯腰驼背,浪漫腐败,没有纪律和精神不佳,衣服穿不整齐等“不卫生”为外在的行为表现。而这些“虚弱”的形象,往往与个人行为的不检点、纵欲有关。例如陈存仁谓: 手淫系青年恶习,最易犯之。……当今淫风炽盛,人欲横流,尤以上海之青年环境为甚。试观青年中面黄衰颓,思想萎顿者,几触目皆是。偶患伤寒湿温,几无一有抵抗能力,往往病方二三候,即已悠然长逝。其勉强支持者,则阳痿早泄,一切不健全之证象毕呈。欲治此患,一面固需青年自己下最大决心,戒除恶习,一面则须长时期服药,培补本元。每逢冬季不妨进一膏滋药剂,以药物补救已耗损之命门元阳,使发育得臻健全,使神经衰弱得以恢复,使一切消极病症完全治愈,使新生机勃然发动,充血生精,而日臻康健。 这种不卫生的“个人”体验,多与手淫或过度纵欲有关,身体内的精与血流失,导致一罹患热病就无法收拾。而且虚弱的形象无所不在,热病之后身体会虚弱,各种并发症容易接踵而至。“热病能使血液衰薄,往往主症虽去,而血亏情形久久不愈者,热病之后,每有头痛、背痛、肌肤消瘦、面容苍白、神疲体倦、精力萎顿等等现象,此皆血亏为其根本原因。不特此也,苟血液长此亏缺,其病且有随时反复或变症之可能。”所以补养的药物就非常多,吴章也注意到这些补血的广告一般都宣称充足的血液乃健康之本,太少或是有所亏损的血,会导致身体衰弱,易患疾病。在20世纪初,神经衰弱被认为是上层人士的疾病,和感冒是不同的;但在中国,两者却有很强的因果关系。早在晚清,神经之衰弱是和滋养其正常运作的血液有关的,这一点常为研究者忽略,可能这样的身体观将血液和神经绑在一起,影响新的中医疾病论述。在热病的讨论中,神经衰弱与贫血、肺结核和外感病如伤寒、疟疾等疾病所接连导致的“虚弱”状态,是雷同的概念,许多补药也都可以针对这个情况加以治疗。 但是补肾以防外感热病的思维,由于和古典医学“劳复”有关,所以可以从较多的日常药品广告中找到更多线索。例如佛慈国药厂出产的“肾气丸”,就充分运用古典热病之身体理论,强调冬天正是补精的大好时机,春天一到,肾气充足、身体与精神同臻于康健,抵抗力变强,自然可免“春必病温”,达到“百病自然退舍”的功效。(见图17)广告词曰:“春到人间,易使人情感紧张,而时令病之增加,以及肾脏病之复发,必较他季为多。”此乃用季节性将外感时令病与肾脏病拉上关系。并且,这类广告又总是和性疾病联结,其实它们之间的逻辑性,仍在于肾脏内的精气。该药已提到“内分泌”和“生殖腺”与肾气功能的关系,可以视为一个广泛的虚弱身体观,并主张用药物加以调补。 外感热病在近代中国的药品内也常常被拿来和细菌学相比较。举例来说,当时有一日本药品名“仁丹”,强调可以预防瘟疫、时令病症等,广告论到“不勉卫生”或“不慎饮食”,都会罹病上身,还好该药具有强大之“健胃力”和“杀菌力”,可以保持人们健康。这个广告通过强化胃肠这个脏腑的吸收力,来增强人体抵抗外在病菌的能力,达到“杀菌防疫”之功。不过,在另一些广告中,我们惊讶地发现,却又强调该药可以促进各种好的荷尔蒙分泌,充实营养,让孱弱者的抵抗力和体力都得以增强或恢复。甚至有广告说其添加了“好(荷)尔蒙”和“维他命”,所以功效卓著。该药也总是强调“身体健壮、精神盛旺”与“防遏时疫”之关系。中国医学的“精气”可以解释这些,只是民国以后常常用抵抗力、体力等名词代之而已。与之相对的,则是“虚劳”的身体观,余无言谈道:“中医谓虚劳之症,皆由外伤酒色,内伤七情,饮食劳倦,嗜欲无节,所以致此。盖酒伤肺胃,则湿热熏蒸,而血气销烁,色欲伤肾,则精室空虚,而欲火无制。”虚劳论述多由日常生活不检点或不知节制所致。 清末民初受西医学影响,通常以肺结核病比附中医的虚劳病,从而衍生出肺痨、痨病、肺病等名称,并有《肺病论》(1914年葛廉夫等著)、《痨病指南》(1920年秦伯未撰)、《虚劳研究》(1936年朱振声编)等著作出现。而民国初年的医界或一般人,也常常认为外感病拖太久或没有调养好,将会转成肺痨,如“伤风不醒(愈)便成劳(痨)”就是个常见的概念,许多治疗伤风咳嗽之药物,都会强调此概念(见图18),这是外感病不愈转成内伤的例子,在中国医学的论述中可谓屡见不鲜。而且,各种外感病的预防与调养,也常关联到“荷尔蒙”这个新药。这类广告指向外界季节、环境“气”的变化,是导致外感病的重要原因,无论感冒、伤寒、温病皆如是;这些外在的“气”,往往影响人体荷尔蒙之分泌,例如:“黄霉时节,阴晴无常,乍寒乍热,人身受天气之影响,荷尔蒙失其正常,精力时感不足,疾患纷起。”又如“德国寿尔康补片”的广告指出: 入秋以来,酷热非常,这就是秋行夏令的“秋老虎”。因气候不正常,人体内分泌机能,往往错乱,从此妨碍新陈代谢,营养欠缺,立即发生失眠、疲倦、烦闷、小便短赤等现象,抵抗力日渐薄弱,易染时疫,及酿成肠胃诸病,如“伤寒”、“痢疾”、“疟疾”等,防不胜防,最妥当之方法,惟有服此。(见图19) 这类广告多将内分泌的正常等同于人身抵抗力的强盛。人体的内分泌有很多类,就像恽铁樵讲的,腺体的种类繁多,但这些论述常常都指向与肾有关的生殖腺分泌,可能受季节、时气的影响甚大,罹患严重疫情,若服用荷尔蒙内分泌制剂,则可阻止各种外感热病之发生。 那么,什么人容易罹患外感病呢?除了一些慢性病或特殊疾病的患者,还包括抵抗力较差的老人和小孩,这是我们的一般常识。但民初的日常生活,充斥着大量体内精气流失而导致疾病的论述,其中之一就是“遗精”导致外感热病。一则广告指出:有位叫姚允平的读者投书报纸,说自己遗精很严重,“遗(精)时尚在睡乡,醒时早已完了!”他常感头晕目眩、身体发冷,而且很容易罹患感冒。后来他自言服用“希米脱氏固精片”和“生殖素”之后,感觉好很多。这些药深层的逻辑都是将肾精和各种健康元素结合,营造一种治百病的论述。(见图20)读者还问了一些有关这些药物的问题,医生在报纸上回复:该药为“联合睪丸肾上腺、脑下垂体、甲状腺等内分泌要素制剂”,乃根本解决遗精问题的特效药,大概吃五六匣(盒),就可以治愈,这段时期千万要禁欲,需待治愈后再行房,颇似“劳复”之概念。在某些版面,强调该药加入了生殖腺素,但到底是什么,令人怀疑。广告资料显示,它其实是一些腺体的综合制剂。这是比较特别的,因为大部分还是用生殖腺素或荷尔蒙,像这种“大杂烩”式的解释,也许仅是一种宣传手法。 在外感病的调养方面,一则以增强抵抗力为主的药品广告指出:“(德国寿尔康补片)取动物体中之内分泌hormon(好尔蒙)为主要原料,能使服者内分泌正常,促进新血之生产量,补脑强肾,扩大体内天然抵抗力,一切已成未成之疾患,无形消灭,四肢百骸,六脏六腑,皆极强健,试服一月,精神勃发,百病不侵。”服药后还必须调养身体,恢复健壮:“患者赵君,夏初因染时疫,其势甚凶,幸入院治愈,但因大伤元气,一时无从复原,经德医介绍服‘生殖素’调理其病躯,回复其壮健,连服三盒,即壮健无伦云。” 以上皆为荷尔蒙制剂对外感疾病的调养之功。如果外感病没有调养好,就会进入到一种虚劳的状态,而和前述“成劳(痨)”的论述接合。“痨”病在民国时是一个具备多元意义的疾病,一开始并不单指“肺痨”(肺结核),这已经为许多学者指出。“遗精”,也是一种“痨”,如药品“摄生灵”广告宣称:“任何衰弱疲困到于极步,一经服用,夜间便得良好熟眠、神态怡然、精神充足,决无虑因睡眠失去宝贵精泄也。”该药品也仰赖外国的招牌,强调“发明者法国名医哥白嘉氏,费数十载研究,经万人试验,(制)造成男子肾亏、遗精痨特效剂的结晶,享名世界、获誉千万”。这是“痨”的身体文化面向,与中医肾亏与虚劳密切相关,但它却是个如假包换的西方药品。 肺结核又名肺痨病,其病原也牵涉到细菌(结核菌、痨虫),该菌侵入肺脏后,即于肺部滋生繁殖,而发生硬结,故有肺结核之名,这是当时人基于细菌致病论的解释。不过,由于当时没有有效的杀菌特效药,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大量的补肺药,它们无不给患病者一个可及的痊愈希望;而这些药物,或多或少又都和补肾、补充荷尔蒙的概念有关。例如沈兆荃就指出:“治疗肺病,需赖人身自然旺盛之机能,使结缔组织增殖,包围病灶,方能痊愈。若以为药物能扑杀结核菌,则杂投广告上狂吹乱夸之药物,对于肺病,非但无益,有时且甚有害,致有生命危险。……(即便)有时有人用此类(杀菌)药物,亦复见效者,乃由于其人对于肺病之抵抗本强,虽不服药,亦可自然治愈,并非(杀菌)药物之效。”荷尔蒙疗法,着眼的不单是当时西医最强而有力的论述———灭菌,还包括增强身体的抵抗力。他又说:“今日最确实有效之肺病疗法,惟有以人力之补助。”这个可增强人体抵抗力的“人力”,就是荷尔蒙的“脏器疗法”,此乃“近世结核治疗界”之新技术。 这种疗法主要是逆转被疾病摧残的生理机能和老化的细胞,增强身体的抵抗力。广告上的某些药品,“采取健壮动物新鲜肺脏与脾脏中提出之内分泌素、荷尔蒙,混合制成之内服液”———“肺活”(Phith Weal)。这种药物除了宣称能够修补破损的肺脏机能之外,还称能巩固病灶周围组织,使之硬化,并包围“恶魔之结核菌”,使之自然消灭。可见该荷尔蒙药品与疗“肺”、“脾”有关,应该与肺痨的病患肺部孱弱和食欲较差有关。服用该药之后,“不数日即感觉精神爽快,食欲增进,咯痰稀松,咳嗽减少,潮热,盗汗,与血痰等,皆见消失,倘连续服用,同时并注意一般卫生疗法,确能于极短期内完全根治,故此种脏器疗法发现以来,其多年称霸之化学药剂疗法,今日已为治疗界所厌弃,行将为之消灭矣”。最后该广告宣称该疗法将取代化学疗法,也可以视为当时人在没有较好的抗菌药物时,对新式荷尔蒙疗法的一种期待与技术进步之想象。 本文摘录自《近代中西医的博弈——中医抗菌史》,皮国立 著,中华书局2019年6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