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宋明理学与佛老二氏之纠缠,俨然翻开了一本彻头彻尾的糊涂账,其间充满了复杂的融合与斗争。今天较为流行的看法是,程朱等儒者遥承孔孟,近汲佛老,创建了一种适应时代的新儒学。但就当事者而言,无论是程朱理学,抑或陆王心学一系的思想家,都决不会认同此说,前者多批评后者“阳儒阴释”,后者则当仁不让,自诩最得圣学之真血脉。历史地看,双方表面在“尊德性”与“道问学”、“心即理”与“性即理”等问题上的争吵,倘若一路追踪溯源,也多少与此儒释之辨的话题有关。痛心于明朝的倾覆,一批强调经世致用的学者,则激言两派皆是“躺在禅床上骂禅”,极言要找回久违的孔孟。 凡此种种,本文无力一一辨析,仅围绕《近思录》的核心人物,以宋儒“何以要吸收佛老”“怎样吸收”“如何评价”为线索,略述宋儒与佛老,尤其是与禅宗的是非恩怨。 ![]() 《近思录专辑》书影 一、道学兴起的时代气运 今人所说的宋明理学,历史上称为“道学”。反思道学的产生因缘,令人不免想起“气运”这一极具中国特色的概念——它既非神秘的命定论,又非主观的意志论,而是由各种主、客观的必然、偶然因素汇聚而成的一种“历史合力”。 在谈论道学家吸收佛老之前,首先要说到赵宋“文人治国”的方略。宋太祖赵匡胤出身行伍(早年曾在嵩山少林寺学得一身武艺),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后,对唐代的藩镇割据深有殷鉴,对五代走马灯似的“兵变”更是心有余悸,乃至于寝食难安。为避免历史覆辙,他大力加强中央集权,想方设法地消除中央和地方的武人兵权(最著名者如“杯酒释兵权”),并将国家大事委之于以“文弱”“忠信”著称的儒臣,甚至立下“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祖宗之法”。太祖后来死得有点不明不白(史家有“烛影斧声”“金匮之盟”的讨论),但代之而起的其弟太宗也不失为一个读书人,尤其以振兴文教、礼尊文士著称,规定“进士须通经义,遵周孔之教”(《续资治通鉴》)。暂且勿论这一国策是否矫枉过正,以及遗留了多少后世病患,总之,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赵宋提供的宽松政治环境,使文人士大夫迎来了历史的春天。此情此景,与战国诸侯间的争相“养士”有天壤之别,却至少又有一点效果上的类似,那就是:知识分子挟道自重、蔑视王权的做法,一般不会招致直接的生命危险。此激发了士阶层经世致用的抱负,促成了他们的自我意识与人格觉醒,孟子“道尊于势”的精神气质也潜滋暗长。 经过近百年的“养士”,到仁宗一朝,一个庞大的文官集团业已形成,宋代的文化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这正是陈寅恪所说的华夏文化“造极”之世:高举“文以载道”旗帜的“古文运动”号角再起。韩愈呼吁的“师道”得以恢复,有“宋初三先生”之称的胡瑗、孙复和石介,大力尊经排佛,推进教学改革,倡导“明体达用”之学。全国各级官学、私学得到复兴,民间书院雨后春笋般涌现。科举考试不再像唐代那样注重诗文辞赋,转而注重讲明经义与治国安邦的能力,《中庸》《大学》备受重视,《孟子》被列入考试科目;造纸和印刷技术的改良,促进了出版业的繁荣,读书藏书之风盛行。学者们勇于著书立说、解经著史,热衷于发挥古典之新义,乃至要刊刻个人文集了。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