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廿二史札记》“累世经学”条有云:“古人习一业,则累世相传,数十百年不坠。盖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所谓世业也。工艺且然,况于学士大夫之术乎!”在中国家族史上,“累世相传,数十百年不坠”之 “学士大夫之术”当非孔氏家学莫属。它自孔子开创后,代代传承于家族内部,历代绵延不绝,所积累的学术成就斐然可观,堪为我国古代学术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 在这条线索之端,先秦两汉时期以孔伋、孔鲋、孔安国、孔僖等为代表的孔氏后裔坚守儒学传统,研习儒家经籍,赞明孔子之道,使孔氏家学形成并蓬勃发展。具体而言,先秦两汉时期孔氏家学的传承也有其一以贯之的主线,即以“夫子之教”为核心要义。“夫子之教”首重诗礼,学诗学礼家学传统的开创与代代承继,也促使孔氏家族形成了诗礼传家的独特门风。 一、 孔子重诗礼之教与孔氏家学之开启 提及孔氏家族,史有可考且较为详细的当从孔子算起,并且孔子对整个孔氏家族的影响又是空前绝后的。孔子之先祖是殷商后裔、宋国贵族,直到六祖孔父嘉时,家族才开始有“孔”氏之称,孔氏家族得以形成。在春秋社会流动、阶层变化渐剧的历史大背景下,旧贵族势力沉浮不定,发展曲折。孔氏家族在孔子之前,代际之间多呈衰象,到孔子之时,父亲叔梁纥早亡,家道中衰,他在少年时有过贱鄙的生活经历,所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论语•子罕》)。 从史料记载看,孔子之后,孔氏家族在先秦时期有孔伋、孔穿等人的不断努力,多有起色,但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亦较为微弱。然而这一时期孔子后裔们都以儒学为业、勤于治经,家族内部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无疑与孔子所开创的家学家风密不可分。 孔子首开私家讲学之风,有教无类,广收弟子,“以《诗》《书》礼乐教”(《史记•孔子世家》)。同时他也非常注重家庭教育,开启家教传统。他对其子孔鲤(字伯鱼)的教诲,载于《论语•季氏》中: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此处孔子要求儿子孔鲤学诗学礼,并阐明学习《诗》礼的重要意义:“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趋庭”一词亦因之被赋予特殊的含义,成为承受父教的代称。《阳货》篇又载: 子谓伯鱼:“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孔子又具体要求孔鲤研究《诗》之《周南》和《召南》,并指出如不学此两篇,如同面壁而立,前不得行。这两段记载,简要而生动描述了孔子在家教子的情况,可谓我国古代士人家学的最佳写照。 博学多才的孔子教育儿子学诗学礼,其对诗礼的重视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在孔子生活的时代,作诗是卿士阶层的必要素质之一。《诗经•墉风•定之方中》曰:“卜云其吉。”《毛传》云:“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孔颖达疏云:“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其中“升高能赋”是士大夫的九项素质之一,即将升高所见所感赋为诗,以之表达情感。同时,引诗赋诗还是贵族们进行社会交往的独特环节,尤其是在一些政治、外交场合,人们往往以诗言志,以诗传意。《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 齐庆封来聘,其车美。孟孙谓叔孙曰:“庆季之车,不亦美乎?”叔孙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美车何为?’叔孙与庆封食,不敬。为赋《相鼠》,亦不知也。” 齐国权臣庆封来鲁,其车服华丽与身份地位不相称,其言行举止亦十分不恭敬,鲁国叔孙穆子便为他赋诗《相鼠》,取义“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暗示耻笑羞辱,然庆封因不懂《诗》而浑然不知。故而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认为不学《诗》,就不知道在社交场合中如何运用语言来答对。他还多次谈学《诗》的意义。如《论语•阳货》载:“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认为《诗》可以“感发志意”“考见得失”,让人“和而不流”“怨而不怒”,通“人伦之道”,又“足以资多识”。 “不学礼,无以立”亦与当时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在孔子生活的时代,虽然已有礼坏乐崩之势,但时人仍然十分重视礼。《左传•昭公七年》记载的一件事即能说明:“三月,公如楚。郑伯劳于师之梁。孟僖子为介,不能相仪。及楚,不能答郊劳。”鲁大夫孟僖子陪昭公访楚,路过郑国时,面对郑伯的慰劳,孟僖子“不能相仪”,到楚国,又“不能答郊劳”。因此,他深为自己“不能相礼”而羞愧懊恼,回国后,他听说有“能礼者”便从而问学。在临终前还阐发礼的重要意义,云“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左传•昭公七年》),并特别嘱咐两个儿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师事仲尼”学礼,以便能够“定其位”。这一时期,其他贤达人士亦频繁强调礼的重要作用。如师服曰:“义以出礼,礼以体政”(《左传•桓公二年》)。孟献子云:“礼,身之干也。”(《左传•成公十三年》)子太叔云:“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孔子自己十分重视礼,他曾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一个人即使己经具备了恭敬、谨慎、勇猛、正直等优良品性,仍需礼来加以规范,避免出现劳、葸、乱、绞等不良现象。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君子博学矣,又能以礼约束之,方可不畔道。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孔子心中的成人,不仅身集知、不欲、勇、艺等优良品格,更需礼乐的教育和熏陶。总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孔子一直在强调人的生活须臾难离“礼”的规范与约束,否则即使是具有好的气质、品格也得不到完美的呈现,故而说“不学礼,无以立”。 孔子教学主张“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八佾》)。众所周知,礼乐不可分,在孔子眼里诗与礼乐亦存在着密切关系,其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礼记•孔子闲居》) 诗与礼乐之间是一种相辅相成、相融互动的关系。即如学者邵炳军所言:“《诗》不是脱离礼而孤立存在的文本,其依托于礼以介入日常生活;礼也不是没有诗乐艺术形式的抽象说教,其依托于《诗》实现了艺术化。”司马迁曾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仪”(《史记•孔子世家》)。可见孔子删《诗》,亦是以“可施于礼仪”作为标准,注重诗礼结合。 再从《诗》与礼二者分属关系上看:《诗》以丰富的文化知识涵养道德陶染人的性情,以理情性;礼则以行为举止展现着人伦规范,以谨节文,诗礼之教又凸显著知识与实践的统一,意在将内心的仁德修养与外在的礼仪规范有机结合。是以,孔子家教强调学诗学礼亦是重视内外兼修、知行合一,培养文质彬彬的君子,渗透着他对子孙后人的人生规划。 孔子亲自教导儿子孔鲤学《诗》礼、通儒术,并明示诗礼之教的深刻内涵,在家族内部创立了读《诗》习礼的学术传统。 据史载,孔子对其孙孔伋(字子思)也进行了谆谆教导。《孔丛子》之《记问》篇记载了不少孔子与子思的对话,即是明证。如云: 子思问于夫子曰:“为人君者,莫不知任贤之逸也,而不能用贤,何故?”子曰:“非不欲也。所以官人失能者,由于不明也。其君以誉为赏,以毁为罚,贤者不居焉。” 子思问于夫子曰:“亟闻夫子之诏,正俗化民之政,莫善于礼乐也。管子任法以治齐,而天下称仁焉,是法与礼乐异用而同功也,何必但礼乐哉?”子曰:“尧舜之化,百世不辍,仁义之风远也。管仲任法,身死则法息,严而寡恩也。若管仲之知,足以定法。材非管仲而专任法,终必乱成矣。”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 子思向孔子请教了如何用贤、礼乐治国和任法治国的异同以及“心”“ 圣”二者在认识上的作用等问题。所以,孔子对子思亦必有家教。 又《孔丛子•记问》载: 夫子闲居,喟然而叹。子思再拜请曰:“意子孙不修,将忝祖乎?羡尧舜之道,恨不及乎?”夫子曰:“尔孺子,安知吾志。”子思对曰:“伋于进膳,亟闻夫子之教:‘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是谓不肖。’伋每思之,所以大恐而不懈也。”夫子忻然笑曰:“然乎?吾无忧矣。世不废业,其克昌乎!” 此中生动描绘了孔子由“喟然而叹”到“吾无忧矣”的心境变化。透过祖孙的对话我们可知,其实孔子是有意培养后人继承家族学术以及传经弘儒的事业的,但当时或因其子伯鱼早逝,其孙子思年幼,故“喟然而叹”。当子思向孔子表明了自己继承祖业,不懈进取的心志时,孔子则为后继有人、“世不废业”而忻然无忧。由孔子所创的孔氏家学感召力之大在其草创之初已显一二。 二、先秦孔氏子孙的诗礼传承与孔氏家学的初步形成 孔子“庭训”子孙,首开“诗教”与“礼教”结合的家教传统,规范了孔氏家学的发展向路。而孔氏家学的真正形成,还需其后人不懈的努力。孔子儿子早卒,而其孙孔伋不负厚望,秉承祖训,为孔氏家学的发展以及儒学的光大都做出了重要贡献。《礼记》《孔丛子》等书还记载了子思的一些言论事迹,可窥知其家学传承。 在《孔丛子•抗志》中,子思引“《小雅•正月》‘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论“君臣自贤”之弊端。可见子思熟知《诗》。孙少华教授对子思之诗学学派归属作了论析,认为子思学出子夏,有毛《诗》风格。 《礼记•檀弓上》记载了子思关于丧礼的阐述: 子思曰:“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丧三年,以为极,亡则弗之忘矣。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故忌日不乐。” 曾子谓子思曰:“伋!吾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 此两段中,子思对丧礼作了阐述,委婉批评曾子“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七日”的过礼之举,对礼之中庸原则有着深刻认识。《檀弓下》又记子思答穆公问“为旧君反服”之礼。《孔丛子》之《杂训》《巡守》等篇也记载了他阐述吊唁之礼、回答陈庄伯有关巡守之礼等事情。可见他谙熟礼学,孔子弟子柳若就曾高度赞誉子思,说他为“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观礼”(《礼记•檀弓上》)。而这自然当得益于从父亲那里就开始的学礼的家学传统。子思在致力家学的同时,还周游列国,从政讲学,收徒授业,著书立说,在学仕著述中积极弘扬发展孔子思想,成为战国时代儒学发展的领军人物。 在孔氏家学的传承中,子思是关键人物,他上承其祖,下启其子,实现了孔子所期待的“世不废业”。《孔丛子•杂训》篇记载了子思对其子孔白(字子上)的悉心教导和家学传授之事。如云: 子上请所习于子思。子思曰:“先人有训焉:学必由圣,所以致其材也;厉必由砥,所以致其刃也。故夫子之教,必始于《诗》《书》,而终于礼乐,杂说不与焉。又何请?” 在这里,子思直接以“先人之训”为教,强调“夫子之教”在于学《诗》《书》礼乐。事实上,这一传统从孔鲤到孔伋都在继承,至孔白子上也在沿袭弘扬。 关于子上事迹,《孔丛子•杂训》略有记载: 子思在鲁,使以书如卫问子上。子上北面再拜,受书伏读。然后与使者宴。遂为复书,返中庭,北面再拜,以授使者。既受书,然后退。使者还鲁问子思,曰:“吾子堂上南面立受臣书, 事毕送臣。子上中庭拜授臣书而不送,何也?”子思曰:“拜而不送,敬也,使而送之,宾也。” 远在他乡,子思以书问子上,督促其学业,可见家教之严。而子上接到家信“北面再拜”,复书后“返中庭,北面再拜,以授使者。既受书,然后退”。这些举动一一循礼而行,足见他也是通礼之士。显然,这亦与孔氏学礼习礼的家学有关。《孔氏祖庭广记》记载,子上“通习群书,又善兵法”,以贤能闻名于世,曾被齐威王两次传召为相。 孔子六代孙孔穿,字子高。《孔子世家谱》载他“笃志博学、沉静清虚,有王佐之才”。从《孔丛子》之《公孙龙》《儒服》《对魏王》《执节》诸篇可见,他曾与公孙龙辩论、答魏王问、答信陵君问、答齐王问、与齐君论车裂之刑,在言行中宣传儒道、弘扬家学,是一个相当活跃的政治人物,在当时有着“天下之高士”的美誉。 在《孔丛子•公孙龙》篇中子高引《诗》论礼阐述“素丝”“缁布”“玄武”等事物的命名,可见其通晓《诗》礼。又《儒服》篇记载平原君问询子高“孔子见南子”之事,子高回答道:“卫君请见,犹不能终,何夫人之能觌乎?古者大飨,夫人与焉,于时礼仪虽废,犹有行之者。意卫君夫人飨夫子,则夫子亦弗获已矣。”子高结合古代大飨礼回答平原君,同时也维护了先祖孔子声誉,亦可见他熟稔礼,继承了研习诗礼的家学。 孔子第七代孙孔谦,字子顺,学识渊博,曾为魏安釐王相,以“圣人之后,道德懿邵”闻名诸侯,还曾担任赵、魏两国的国师。《孔丛子•执节》篇载:赵王以平原君及邹文之事问子顺,而子顺答曰:“先父之所交也,何敢不知?”可见子顺承父学,学有所源。尤其是在诗礼方面更是一脉相承。《孔丛子•执节》魏王问:“昔者上天神异,后稷为之下嘉谷,周遂以兴”,子顺引《诗•大雅•生民》“诞降嘉种”,认为此事乃“《诗》美后稷能大教民种嘉谷以利天下”。知其明于《诗》。于礼,他更是精晓。《执节》篇多次记载他与赵孝成王、季节、申叔等君、卿大夫谈论政治礼法之事。如: 申叔问子顺曰:“礼,为人臣三谏不从,可以称其君之非乎? ”答曰:“礼所不得也。”曰:“叔也昔者逮事有道先生,问此义焉,而告叔曰:‘得称其非者,所以欲天下人君使不敢遂其非也’。”子顺曰:“然,吾亦闻之。是亡考起时之言,非礼意也。礼,受放之臣,不说人以无罪。先君夫子曰:‘事君欲谏,不欲陈言’,不欲显君之非也。”申叔曰:“然则晏子、叔向皆非礼也。”答曰:“此二大夫相与私燕,言及国事,未为非礼也。晏子既陈履贱而踊贵于君?其君为之省刑,然后以及叔向,叔向听晏子之私,又承其问所宜,亦答以其事也。” 这里子顺向申叔阐述了人臣事君之礼,并提及其父(亡考)子高、先君孔子对此事的具体看法,以孔子所言“事君欲谏,不欲陈言”来辩证认识晏子、叔向的行为。足见他于礼有着透彻全面的理解,同时也彰显了礼在孔氏家族内部的传承。 孔子八代孙孔鲋,字子鱼,亦是先秦孔氏家族中的佼佼者。《孔丛子》之《独治》《问军礼》《答问》《诘墨》诸篇,记录了他的事迹。如《独治》篇记:“子鱼生于战国之世,长于兵戎之间,然独乐先王之道,讲习不倦。”可其友季则对其不合时宜的做法很不理解,疑而问之:“今先生淡泊世务,修无用之业,当身不蒙其荣,百姓不获其力,窃为先生不取也。”孔鲋对曰:“武者可以进取,文者可以守成,今天下将扰扰焉,终必有所定。子修武以助之取,吾修文以助之守,不亦可乎?”可见孔鲋身逢乱世,却倾心家学,研治儒家经典,有修文之恒心,并对儒学抱有经世致用的坚定志向。在其积极努力下,终成深受时人器重的一代名儒贤士,有“通才足以干天下,博知足以虑无形”之誉。 在具体学术传承方面,孔鲋继承了孔子重礼的思想,对各类礼制有全面系统的了解。《孔丛子•独治》篇即记载了孔鲋答陈涉所问社会伦理之礼,《问军礼》篇又记其答行军出征之礼、命将出师之礼、将居军中之礼。足见他精通各种礼制,而其所言诸礼,不见于其他典籍,必是家学传承。 陈寅恪先生曾言:“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惟一之表征,而实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又云:“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这两段论述共同揭示了家学传承、文化积淀对于一个家族的重要意义。其言虽针对隋唐时期的士族而言,对于先秦时期的孔氏家族来说亦恰如其分。是时,孔子后裔虽积极入仕,然因儒学不为各诸侯国所用,孔氏家族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家族内部学术传衍不息,文化积淀深厚,深受时人的赞誉。如赵王曾对孔子第七孙子顺言:“寡人闻孔氏之世,自正考甫以来,儒林相继,仲尼重之以大圣,自兹以降,世业不替,天下诸侯咸宾礼焉。先生承绪,作二国师,从古及今,载德流声,未有若先生之家。”(《孔丛子•执节》)赵王从“三命兹益恭”(《史记•孔子世家》)的正考甫追述,尤重孔子所开启的 “世业不替”,对孔氏家族给予高度评价。由上文考述,我们亦可详知:这一时期孔子后人孔伋(子思)、孔穿(子高)、孔谦(子顺)、孔鲋(子鱼)等忠实继承和发展了孔子思想与儒家学说,诗礼相传,著述立说,保存典籍,家族内部已然形成了“儒林相继”、学诗学礼的家学范式,使孔氏家族成为一个渐至显赫的文化世家,“载德流声”,为世人敬仰。 三、两汉孔氏子孙的诗礼传承与孔氏家学的发展 基于先秦孔氏家学初步发展之轨迹,在汉代自武帝后尊崇儒学的社会环境下,孔子后裔得时势风气之便利,或学优而仕、贵为帝王师,或坚守家业、潜心学术,或著书立说、教化乡里,使孔氏家学呈现出内容丰瞻、成就斐然的兴盛面貌。两汉时期,孔氏家学的传承主要集中在孔武、孔安国、孔臧三支上,各支系治学涉猎广泛,又别具特色。综观而论,学诗学礼依然是核心内容。其中孔安国一支是家学传承的主力军,几乎代代研治经学,传承家业。下面依照世次顺序,对其诗礼传习情况考述之。 (一)孔安国之学诗守礼 李学勤先生于1987年在《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一文中曾指出:“在汉代儒学定于一尊之后,孔子后裔一家出过若干人物,有的受封袭爵,有的仕宦显贵,也有一些世守家学,成为一个学派,……学者中最早的一个是孔安国,……此后有些人传习他的学术。”简单论述了孔安国与汉代孔氏家学的关系。孔安国为孔子第十一代孙,两汉时期孔氏后裔学术成绩的取得与他本人对家学的继承、开拓和传递密切相关。 孔安国,字子国,以经学为业,博通儒家典籍,先后任武帝经学博士、侍中、谏大夫、临淮太守等职,可谓学宦两成。在《孔子家语》《古文孝经孔传》所附《后序》中他曾多次自叙孔家典籍与学术之事,如“窃惧先人之典辞将遂泯灭,于是因诸公卿士大夫,私以人事,募求其副”,“反云孔氏无《古文孝经》,欲蒙时人,……吾悯其如此,发愤精思为之训传”,其弘扬家学、振兴家族的使命感可见一斑。并且孔安国出生于文化氛围浓厚的孔氏家族,孔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的祖训应对他具有很大的影响。史载他“少学《诗》于申公,受《尚书》于伏生,长则博览经传,问无常师”。可见其积极进取,广泛求学。《史记•儒林传》《汉书•儒林传》皆记载他从申公学《诗》一事:“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汉初经历焚书和战乱,经济文化等百废待兴,当时诗学“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汉书•儒林传》),后发展为传今文《诗经》的鲁、齐、韩三家,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孔安国居于鲁地,得地利之便而受业于申公,故其《诗》学源自申公的鲁《诗》。且《史记》《汉书》在叙述申公弟子都首推孔安国,说明他当是申公受业弟子中的出类拔萃者,于鲁《诗》自有一番造诣。 另,孔安国可能曾游学河间,学习《毛诗》。《后汉书•儒林传》:“孔僖字仲和,鲁国鲁人也。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孔僖为安国嫡系后裔,由此记载知《毛诗》是孔安国所传家学的重要内容之一。然《史记》《汉书》等史料并没有记载孔安国何处受学《毛诗》。而据《汉书•景十三王传》载,景、武之世,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以六艺相召,大兴儒术,广纳天下学士,“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献书,“山东诸儒多从其游”,使河间地区出现了一派学术兴盛的景象。河间献王推崇古文经学,曾立《毛诗》博士,《毛诗》学在献王及河间儒者的阐释和传播中得到长足发展,名噪天下。而孔安国正生活于河间文化繁盛之时,他应属山东诸儒之列。所以,我们认为孔安国最有可能在游学河间时学习了《毛诗》,归鲁后传于子孙,成为汉代孔氏家学的重要内容。 对于孔安国,孔臧曾在《与子琳书》中称赞道:“侍中子国,明达渊博,雅学绝伦,言不及利,行不欺名,动遵礼法,少小及长,操行如故。故虽与群臣并参侍,见待崇礼不供亵事,独得掌御唾壶,朝廷之士,莫不荣之。”(《孔丛子•连丛子•叙书》)而所谓“言不及利,行不欺名,动遵礼法,少小及长,操行如故”等语,可见孔安国不仅通晓礼,并恪守遵行,呈现出德学双修的彬彬君子气象。正因遵礼崇礼,博学绝伦,故而为武帝博士,并获得“不供亵事,独得掌御唾壶”之殊荣。 (二)孔安国后人的诗礼传承 孔安国为汉代大儒,其治学深受祖辈如孔子、孔伋、孔鲋等人的影响,恪守儒道,积极求学,以传承家业为志,确实作到了“不忝前人”“不泯祖业”。而他的德业风范亦对孔家学人产生了深刻影响,尤其是其直系后裔所受濡染浓厚,使孔子所开启的诗礼传承在家族内部箕裘不坠。 孔卬,孔安国之子,孔子第十二代孙。《孔丛子•连丛子•叙世》云:“子国生卬,为诸生,特善《诗》礼而传之。”《后汉书•孔僖传》载:“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孔子世家谱》载他“传家学”。其特善《诗》礼正是传家学的最突出表现,而这又显然承继了自孔鲤以来的家风。 孔驩,字仲驩,孔安国孙,孔子第十三代孙。前文引《连丛子•叙世》言其父孔卬“善《诗》礼而传之”,孔驩为其子必得亲传,这同样也是对孔子学诗学礼祖训的秉承。 又《连丛子•叙世》:“子卬生仲驩,为博士。弘农太守,善《春秋》三传,《公羊》《榖梁》训诸生。”《阙里文献考》所载与上述大同小异:“驩,成帝时博士,官至弘农太守,精《春秋》三传,著《公羊》《榖梁》训诂。”可见孔驩除了传承《诗》礼之外,更有专长,精《春秋》三传,并有著述传世。 孔子立,孔安国曾孙,孔子第十四代孙。《连丛子•叙世》云:“仲驩生子立,善《诗》《书》,少游京,与刘歆友善,尝以清论讥贬史丹。史丹诸子并用事,为是不仕,以《诗》《书》教于阙里数百人。”孔子立终生未仕,乃一清纯儒者,依旧秉承家训,其善《诗》《书》,并教化阙里,从其学生数量足见他博学闻达,享名乡里。 据学者研究,孔子立与其父孔驩为“训诸生”和“教阙里”还合编了《小尔雅》一书。而《小尔雅》不乏专释《周礼》和本《周礼》立说的文字,可知其作者孔驩、孔子立父子必研习《周礼》。因此,子立也在恪守学诗学礼的祖训,善《诗》《书》《周礼》。 孔子元,孔子第十五代孙。《连丛子•叙世》云:“子立生子元,以郎校书,时刘歆大用事,而子元校书七年官不益,或讥以为不恤于进取,唯扬子云善之。”《孔子世家谱》记载与此大同小异:“元字子元,为校书郎,尝见称于扬雄,时刘歆大用事,而元七年官不益,或讥其不恤于进取,元泊如也。”子元能担当校书大任为校书郎,必是饱学之士。史料虽未记载其具体家学传承,然《后汉书•孔僖传》载:“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子元作为孔安国嫡系后裔,对安国所传的《古文尚书》《毛诗》必有学习。 孔子建,孔子第十六孙。其事迹见于《后汉书•孔僖传》中,云: 孔僖字仲和,鲁国鲁人也,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曾祖父子建,少游长安与崔篆友善,及篆仕王莽为建新大尹,尝劝子建仕。对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道即乖矣,请从此辞。”遂归终于家。 另,《连丛子上•叙世》载:“(子建)与崔义幼相善,长相亲也。义仕王莽为建新大尹,数以世利劝子建仕。子建答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且昔与子幼同志,故相友也,今子以富贵为荣,而吾以贫贱为乐,而志已乖矣。乖而相友,非中情也,请与子辞。”此两处所载事迹一致,其中的“崔篆”与“崔义”应为同一人,或因字形相近而误。既然崔篆劝子建出仕,说明子建在当时也是一位有声望的博学之士。面对崔篆的劝告,子建曾说“昔与子幼同志”,知他与崔篆“幼相善,长相亲”的原因在于他们志同道合,学业应具一致性。《后汉书•崔骃传》载:“毅生骃,年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崔骃是崔篆的孙子,既然“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其年幼而博学当得益于家学,祖父崔篆可能比较精通《诗》《易》《春秋》。子建与崔篆治学“同志”,除传习自家世传的《古文尚书》外,当对《诗》《易》《春秋》当也有涉猎。 子建以后,孔子仁、孔子丰等人亦是颇有声望的博学之士。如《孔子世家谱》记载:“十八代丰,字子丰,以学行闻名,明帝时辟司空府,章帝时为御史。”可知他亦是孔氏家族中的品行优良、学识出众者。但史料对他们的治学活动记得十分简约,仅《连丛子•叙世》篇云,“子丰善于经学,不好诸家书”。 既善经学,对于家族世代传承的诗礼必会研习之。 孔僖,字仲和,孔子第十九代孙。他声名卓著,《连丛子下》记载了杨太尉与孔僖之子孔季彦的对话:“吾闻临晋君(孔僖)异才博闻,周洽群籍,而世不归大儒,何也。’答曰:‘不为禄学,故也。’”孔僖淡泊名禄,“不为禄学”,但博学多才,实为当时之大儒。其所治之学,见于《连丛子下》的记载:“元和二年三月,孝章皇帝东巡过鲁,幸阙里。……(章帝)曰:‘治何经?’(仲和)对曰:‘为《诗》《书》,颇涉《礼》《传》。’”可见孔僖亦“不泯祖业”,继续学诗学礼,传承儒道。因《后汉书•孔僖传》记载孔家自安国之后,世代传习《古文尚书》《毛诗》,故孔僖所治的《诗》《书》当为此二者。 孔长彦、孔季彦,孔僖二子,孔子第二十代孙。其生平事迹见载于《后汉书》和《孔丛子•连丛子下》,从中可知,长彦、季彦幼年随父迁临晋,受学于姚进,最终成为学有专长、远近闻名的学者,“十余年,会徒数百”。时人编诗赞之:“鲁国孔氏好读经,兄弟讲诵皆可听,学士来者有声名,不过孔氏哪得成。”(《孔丛子•连丛子下》)但在治学的风格旨趣上,两人却不尽一致。“长彦好章句学,季彦守其家业”(《后汉书•儒林传》),章句学,即为当时的今文经学;所谓家业,当是自孔子以来孔家世代一脉相承的诗礼之学。 综上所考可知,孔安国一支在两汉时期以儒学为业,以诗礼传承为核心,博通经籍,著述丰富,推动了家学的发展。《孔丛子•连丛子下》载:“弘农太守皇甫威明问仲渊曰:“吾闻孔氏自三父之后,能传祖之业者,常在于叔祖,今观《连丛》所记,信如所闻。”东汉皇甫规(字威明)与孔扶(字仲渊)的对话其实高度赞誉了孔安国一支对孔氏祖业家学的传承,他们虽不是孔氏嫡系子孙,但却是传习诗礼、弘扬家学的中坚力量。又清人孔继汾道:“子国至仲和(孔僖字)皆湛深经术,称专家者,……经学推汉世为盛,而孔氏子孙无不以明经征博士者,语曰:良工之子学为箕,良冶之子学为裘,盖言渊源之有本也。”此语亦评述了自孔安国到孔僖二百多年的学术传承,他们秉承诗书继世的优良传统,世守家学,代有“专家”。而由孔安国的家学传承再向上追溯,可直至孔子。是以,孔氏家学由先秦孔子开创后到东汉末期,子孙绳绳,瓜瓞绵绵,一直传承不息。而在家学传承中,诗礼之学又相沿不衰、渊源流长。 结语 综上可知,先秦时期孔子重视诗礼,教学子孙,开创了孔氏家学。此后,以孔伋(子思)、孔穿(子高)、孔谦(子顺)、孔鲋(子鱼)为代表的孔子后裔,秉承祖训,以诗礼为核心内容,传承不绝,为家学的正式形成作出重要贡献。两汉时期,孔安国、孔驩、孔僖等人承先秦孔氏家学草创之绪,继续弘扬家学,研习诗礼,并“作以训法”,教育宗族子弟,使孔氏家学获得长足发展。汉代之后,孔氏家学受社会政治因素影响时而兴盛、时而衰寂,但学诗学礼的传统却承袭不坠,不同程度地体现在历代孔氏家族发展图景中。 家族是理解中国文化的重要枢纽,在历史上家族尤其是世家大族扮演了传承文明薪火的重要角色。陈寅恪先生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曾言:“东汉以后……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坠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此论断既鲜明地指出了东汉之后学术文化与士家大族的紧密关系,又深刻揭示了中国古代学术发展中的“家门化”特征。其实,早在周秦之际,儒学发展“家门化”即初现端倪。其发展与孔氏家族的联系相当紧密,孔伋、孔穿等人的家学传承皆推动了儒学的传布与发展。尤其是在秦始皇焚书高压政策下,孔鲋藏书卫道,意义深远。“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孔壁古书为孔家后人的家学传承,以及广大儒者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文献资料,有力推动了汉代儒学的弘扬与发展。故而,孔氏家学可谓是儒学发展的一条辅线。 在家族文化中,家学与家风又相辅相成。关于世家望族文化培养和形塑的影响因子,钱穆先生曾说,一个家族对于后世子孙的期冀无外乎“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家学是家风的学术载体,它推动着家风的形成与发展。家风的形成、传衍又依赖于家学的传承与弘扬。《诗》礼体现着儒家思想的基本精神,读《诗》研礼作为先秦两汉时期孔氏家学的重要内容,亦是对孔子儒学的递代相传,在长期的传承发展中促使孔氏家族内部形成了诗礼传家的门楣风尚,也成就了孔氏家族“天下第一家”的威望地位。孔氏家族诗礼传家的家学家风,不仅仅承载着这一家族的文化基因和价值追求,同时也辐射至传统社会的众多家族,开启了中华诗礼家风的传统。在今天,这无疑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对当下家风建设亦有重要启示意义。(原载:《孔子学刊》第十辑 作者:陈以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