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大儒陈白沙的静坐工夫 作者:王光松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九月十一日己卯 耶稣2019年10月9日 《陈献章全集》(全三册),[明]陈献章撰,黎业明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3月第一版,298.00元 大明天顺八年(1464)初秋的一个深夜,陈白沙(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静坐完毕后步出春阳台,他仰望满天星月,猛然想起自己闭户用功已经十年了,这个念头让他本来静如止水的心境起了一些涟漪,他禁不住吟出一首五律诗来:“自我不出户,岁星今十周。丹砂求未遂,绿鬓去难留。时节来将晚,山河值早秋。西风卷雨去,星月满池流。”(《初秋夜》之二)就在这天夜里,陈白沙决意结束自己闭户静坐的状态,这一年他三十七岁。 像明代的诸多学子一样,陈白沙很早就学习举业,幸运的是,他二十岁就考中了举人;不幸的是,他此后两次会试均落榜。举业失利让陈白沙对举业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并心生求道之志。听说江西临川吴与弼讲圣人之学,陈白沙在他二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乘舟北上,前往临川求学。吴与弼对经史百家及宋儒语录无所不讲,但陈白沙听得一头雾水,不得要领,于是半年而归。回到白沙村后,在没有师友相助的情况下,陈白沙先是寄望于读书,希望通过读书来寻得成圣的门路,事实上,这也是程朱理学的传统教导。他“尽穷天下古今典籍,旁及释老、稗官、小说。彻夜不寝,少困则以水沃其足”(《白沙先生行状》),如此勤奋读书数年,陈白沙对成圣门道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能不让他对读书成圣的教导产生怀疑。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他放下手中的书本,转而从事静坐调养,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静坐中体验到了内心生机的萌发,观照到了作为成圣根基的心体,他又把静坐所见与经典记载、日常运用相对照,发现无不相合,于是自信静坐即可成圣,凡有向其求教者,他都以静坐相教。王阳明自述其良知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对陈白沙来说,他的静坐主张的获得也是经历了一番困苦磨难的。 陈白沙在当时以主张静坐而知名,同时也因主张静坐而被批评为禅学。在许多批评者看来,静坐是佛教(禅学)的修行方式,因此,主张静坐就是佛教(禅学)。从起源上看,静坐源自古印度的瑜伽术。佛教兴起后,将静坐吸纳了进来,将其作为修习禅定的一种工夫手段。伴随佛教东传,静坐传入中土,它与中国本土道教的修行工夫相互影响,从而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佛教静坐体系与道教静坐体系。宋初,在“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的情势下,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张载)率先将静坐引入儒家,其中,程颢、程颐兄弟更是以静坐教人,对儒家静坐建构贡献甚大。二程对静坐的理解有所不同,在大程看来,静坐可以体道;在小程看来,静坐只是一种收摄身心、澄心静虑的工夫手段。大程的静坐理解为杨时以下的道南一系所承继,小程的主张则为朱熹所发扬。白沙与前者属于同一系统。 静坐是一种以身体为工具的修炼方式,也是一种自我操纵的内心转变的心理技巧,与前者相关的技术操作称为“坐法”,与后者相关的称为“观法”。宋儒建构的静坐工夫还很粗疏,它的“坐法”“观法”既不定型、不成熟,也缺乏规范性。从“坐法”方面来看,宋儒对坐姿、时间等因素很不讲究,苏轼所言“不拘昼夜,坐卧自便”(《养生说》)就反映了这一情况。在“观法”上,宋儒们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操作技术规范。在儒家静坐史上,陈白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也是一道分水岭。一方面他视静坐为体道不二法门,把静坐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对儒家静坐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另一方他在“坐法”“观法”方面所作的一系列规定,开启了儒家静坐规范化、仪式化的进程,对后世影响深远。 陈白沙从事的静坐有三种,即悟道静坐、观天地生物气象静坐与愈疾养生静坐。观天地生物气象是始于宋儒的一种修养方式,它重在静观天地生意,这种静观在宋儒那里不一定要通过坐的形式来实现,是陈白沙赋予了它静坐的形式。愈疾养生静坐是一种来自道教的行气疗病方法(也称驭气术),陈白沙从广东提学佥事胡荣处习得这一静坐类型。在上述三种静坐类型中,最具白沙特色的是悟道静坐。 首先,在“坐法”上,白沙悟道静坐有一套可依循的规范,如坐姿上取跏趺坐,呼吸法上取调息法,静坐时间重视“亥子中间”(晚九点至凌晨一点),静坐地点则强调僻静之所。其次,在“观法”上,白沙悟道静坐也很有特色,它由正、负两方面的方法所构成。所谓负的方法,即《庄子·大宗师》篇所讲的坐忘法,这是一种减担子的方法,它主张通过剥落我们内心中的各种经验意识而使心体呈露出来,其操作方法与现象学的还原法非常相似。所谓正的方法,是指从正面观看“先天之气”的观法;陈白沙用“先天之气”来解释宋儒之谓“未发之中”以及道教所言“真息”,认为它会在“亥子中间”兴起,这时去“观”它,人们就能体验到宇宙性生机,以及人与宇宙大化合流的“与万物为一体”的境界。 白沙静坐具有佛教的外观(二者都采用跏趺坐),这大概是人们批评他为禅的一个重要原因。事实上,在呼吸法、观法等关键技术上,陈白沙使用的是“道家—道教”及儒家的方法。陈白沙致力于建构儒家的静坐工夫,在当时的情势下,他不能不借鉴佛、道两家的静坐技术,相对而言,他对“道家—道教”借鉴的要更多一些。陈白沙很清楚,建构儒家静坐工夫既需要借鉴佛、道的技术因素,也需要同它们特别是佛教区别开来,从而保持静坐的儒家性。在回应人们批评他流于禅学的言论时,陈白沙谈到:“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于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于禅学者非此类欤?”(《复赵提学佥宪》第三书)门人康沛也曾感慨说:“沛游门下十有四年,教我静坐,静而匪禅,日用之间要见鸢鱼,寂然之中天机常动,如洪钟在悬,不扣而鸣,未尝或息,此乃先生之教之全也。”(《白沙门人考》)可见,陈白沙在儒家静坐理论建构及教学中,他有意识地与佛教静坐区别开来,他不但在呼吸法上用本土的调息法取代佛教的数息法,而且还以儒家的“天机”或生机为观想对象。 陈白沙对静坐的建构、推崇及教学实践,在当时引起了广泛影响,一方面它引起了旧派人物(坚持朱子学立场者)的激烈批评,另一方面又因其为新派人物(接受心学者)提供了工夫论指引,而受到新派人物的热情拥抱,白沙门人后学无不静坐,即便阳明弟子也没有不修习静坐的,其中,聂豹、罗洪先更是白沙静坐工夫论的虔诚信奉者。在陈白沙的影响下,明代中前期形成了一个修习静坐的时风,一时所向披靡。 在传统社会中,白沙静坐是与圣人信仰、圣人理想关联在一起的,该信仰、理想伴随传统社会的崩溃已然瓦解,但这并不意味着白沙静坐也会成为博物馆中的陈列品。人格完善是一个永恒的主题,静坐作为实现这一主题的一种重要手段,它对我们当下的人格完善追求依然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现代人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忙碌,这些忙碌易使自我迷失,针对这种情形,陈白沙在五百多年以前就提醒过人们,“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也”(《与罗一峰》)。 古人云:“亲其师,信其道。”阅读大师著作是我们最切近的亲近大师的方式。历史上白沙文集版本众多,其中,孙通海先生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出版的《陈献章集》号称精良。不久前,当笔者拿到黎业明教授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三卷本《陈献章全集》时,惊讶不已。朱鸿林先生称赞中华书局版《陈献章集》是“现存文字最多和版本来源说明得最清楚的白沙文集版本”,《陈献章全集》居然在该版本的基础上又辑录了近四百篇/首白沙诗文,数量惊人,这应该是当今白沙诗文收录最齐备的本子了,“全集”可谓实至名归。在黎业明教授新辑录的白沙诗文中,不乏有重要史料价值和思想价值的文献,如《林君求余一线之引,示以六绝句》诗,对我们考证林体英从学陈白沙的时间非常有帮助,同时这又是一篇十分重要的工夫论文献。可以想见,《陈献章全集》的出版必将对白沙学研究产生相当的推动作用,这是白沙学的一大喜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