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关于德财关系的思考 作者:王杰(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哲学部教授,中国实学研究会会长) 来源:中国领导科学 中国第一部国别体史书《国语·晋语八》记载了“叔向贺贫”的故事。叔向去拜访韩宣子,韩宣子抱怨说:自己虽有正卿之名,却没有足够的官场交际费与贵族大夫交往,为此感到发愁。韩宣子本以为叔向会同情他,没想到,叔向却向他道喜祝贺。叔向列举了晋国历史上栾氏、卻氏两大家族的兴衰存亡故事来开导他。栾武子虽清贫,但能把德行放在首位,乐善好施,贫而有德好礼,所以每每遇到困难,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保住家族平安。而卻氏家族的财产抵得上晋国公室的一半,家族成员占据三军中差不多一半的官职,依仗自己的财产和权势,过着极其奢侈的生活,富而无道、刻薄寡恩,百姓敢怒不敢言,结果是身死族灭,无人同情。你现在虽然没有太多财富,但还有德行,所以我才向你表示祝贺。你如果不注重自己的德行,整天为自己的财产不足而忧愁,我哀怜你都恐怕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向你表示祝贺?听了叔向的这番话,韩宣子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即给叔向叩头致谢:是啊,看重德行,才是身存族兴之道啊!我整天都在忧虑自己的财富多少,这是一条身亡族灭之道啊!是先生你拯救了我!不但我本人要感激你,就连我的先祖和后代子孙,都要感激你!正所谓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财富传家,不过三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叔向贺贫”的故事探讨了一个人生大问题:德行与财富孰轻孰重?不注重修德,财富能够守得住吗?对这个问题,中国先哲们有三个鲜明的观点,可供我们参考。 观点一:厚德载物 官员除了自己的生命外,身上背负的地位、权力、财富、名誉等,都是外在表象、身外之物。若要守住这一切身外之物,使之与自己的自然生命相始终,唯有有容乃大、积善成德、慎独慎微,靠德行来支撑,即《周易》上讲的“厚德载物”。换言之,官员应厚培美德,雅量容人,像大地一样厚实和顺、滋养万物、广纳百川,才能担得重任、守住财富、不负众望。 官员首先要厚德,不断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才能够以深厚的德泽育人利物。只有增加了自身内涵,具备了崇高的道德和博大精深的学识,践行仁、义、礼、智、信等道德规范,才能成为君子,才能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才能够兼容并蓄、关心人、爱护人,以正直和与人为善的态度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厚德载物”要求官员有广博的爱心,乐善好施;有道义感,见义勇为;有道德操守,讲诚守信;有承担责任与苦难的勇气;正确处理义利关系,见利思义等。否则只怕是德不配位,早晚遭殃。《国语·晋语六》:“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福而服者众,必自伤也。”若无德行支撑,有权有财者就会滥权任性、自我膨胀、忘乎所以。这些身外之物就会把拥有者压垮压死。一个内心缺乏道德精神或道德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容易在物欲横流中随波逐流、腐化堕落。人往往在身陷囹圄、负债破产之后,才能感悟到权倾一时、财气熏天的可怕,才能懂得没有德行纵有再大的权力也保不住自身性命,再多的财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历史上摆阔玩谱、失德丧身的官员,最典型的要数西晋的散骑常侍石崇了。石崇在荆州靠抢掠客商和劫夺外国贡使发家,成豪富后纵情声色,挥霍无度,因与后将军王恺斗富而名噪一时。晋武帝司马炎是王恺的外甥,经常赏给舅舅一些东西,有一次送给王恺一棵珊瑚树,高约二尺,“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王恺向石崇炫耀时,石崇拿起铁如意用力一敲,将它打碎。王恺大怒,认为石崇嫉妒他的宝物。石崇说:“不必懊恼,我还你。”于是命左右将家里的珊瑚都搬了出来,高三四尺的有六七棵,“条干超俗,光彩耀目”,跟王恺那棵一样的就更多了。王恺自觉惭愧,怅然若失。石崇财大自然气粗,甚至骄横无道,草菅人命。他常常要美人向客人劝酒。一天,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在石家喝酒。王敦故意不喝,石崇于是连杀了三个美人。喝酒惹出了人命,就不仅是摆阔了,那是主人用他人的屈辱和生命炫耀自己的地位、金钱和自尊,其残暴和怪戾可见一斑。石崇的不义之财最终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石崇盖了一座十分豪华的别馆,经常和爱妾绿珠在此游乐。当时权臣司马伦的亲信孙秀觊觎石崇的财产和绿珠的美貌,便与司马伦合谋,假借皇帝命令逮捕石崇。石崇临死之前感叹因财富过多而丧命,旁边的官吏问他:“你既然知道过多的财富会招来祸患,为什么不早些散掉它?”石崇无言以对,全家老小皆被诛杀。 观点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孔子说,如果以不正当、不合法手段获取的财富和显贵,对我来说就像是天边的浮云一样。“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无论你有多少财富,没有德行,你守不住它;无论你多有多大权势,如果骄横无礼,一定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此,孔子关注忧虑的是自己的德行如何,而不是财富的多少。有德行的人不会感到孤单,一定会有志同道合的人团结在身边。孔子周游列国,传播自己的政治主张,那么多学生自觉自愿跟随他,靠的是道德的感召力,而不是权力的感召力。权力的影响力是暂时的,而道德操守等非权力的影响力则是长久的。 古代有道德操守的廉吏不乏其人。南北朝时期南梁文学家、中书令徐勉,因“居敬行简称为简,执心决断为肃”,死后谥“简肃公”。史书上说他“虽居显位,不营产业,家无蓄积,俸禄分赡亲族之穷乏者”。看到他家如此清贫,一些好心人便劝他经营产业,为子孙后代着想。徐勉回答说:“人遗子孙以财,我遗之以清白。子孙才也,则自致辎(辎和軿都是古代的车名,此处连用意为家产);如其不才,终为他有。”古往今来,多数父母遗留给子女的,往往是物质财富。这种父母看似爱子,实则害之,最终只能使子女滋长依赖心理,从而丧失独立创业的勇气和能力,坐吃山空,因而是不明智的。徐勉清醒地意识到这点,他以光辉的人格风范传给子女,这对不知教子、只知敛财的父母应有所教益。 对不良官员的惩处,商初就有“三风十愆”罪,警戒公卿百官不忘夏朝灭亡的教训。“三风”即巫风、淫风、乱风。“十愆”是三风的具体表现,包括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殉于货、色,恒于游、畋,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等。亦即经常在宫中舞蹈,随便在官府等处狂歌,贪得财富、美色,迷恋游乐、狩猎,蔑视圣人教导,拒绝忠直之言,疏远德高望重的长者,亲近奸佞小人等。这些不良风气,“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所以处罚很重,“臣下不匡,其刑墨”,就是说官员若不匡正国君,就要在脸上刺刻印记并涂墨。“三风十愆”罪深深影响后世法律,如各朝代选官吏时往往要考察被选拔者是否有恋财、好色、嗜赌、贪杯、玩物丧志等不良嗜好,有则不能入仕。李悝的《法经》规定,太子赌博经两次笞劝无效则更立(改立他人)。对太子尚如此严厉,对一般官吏自然不会宽松。 隋文帝杨坚“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是一位以身作则、鼓励皇亲贵族要节俭的模范。他惟恐因朝廷不廉而被百姓推翻,所以时时提醒自己,处处注意节俭,把国家治理好,赢得百姓拥戴。有一回他查访民情,车坏了。有个叫周巡的州官得到消息,一来想讨好文帝,二来想趁机也给自己做一辆车,便用全梨木先为皇上做了一辆,然后给自己做了一辆。车做得极好,周身布满手工雕刻的龙凤图画,十分精美。当隋文帝听说做这样一辆车需用上等梨木五十围(一围相当于一立方)、人工五百个后,把周巡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我那辆车虽旧,但通过维修还可用。这车虽好,可用了多少人力财力?我们大隋还不富裕,当皇帝的,不可带头浪费啊!之后,他将周巡贬职,还把那两辆车拿来展出,警示众官吏不能做有害国家利益的事。据史载,隋文帝当政期间发起18次反贪污运动。规模最大的一次,曾将刘青炎、荀通运、苏迟等重臣为首的贪污团伙共30余人赐死,包括三皇子杨俊在内的10多名皇亲国戚,也因贪赃腐败丢了性命。 观点三:有德则乐,乐则能久 儒家推崇“孔颜乐处”,督促人们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促进个人幸福,使人在道德实践中体会真正的充实和富足。《论语·述而》记载,“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其(孔子)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发愤学习和教学,是最大快乐,自觉年轻多了,忘了自己已经渐渐地老了。《论语·雍也》记载,“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对学生颜回的赞扬。对孔子、颜回这样品德高尚的人来说,快乐不在于物质享受,而在于精神追求。因此,汉、宋以来的儒学大师都把“孔颜乐处”奉为最高的人格理想与道德境界,也是儒家知识分子推崇的安贫乐道、达观自信的处世态度与人生境界。 儒家强调人与动物的根本不同,在于人追求精神生活,向内寻求生命的根据和快乐的源泉。只有精神的充实和道德的追求,才能体验由内而外的快乐与幸福。儒家提倡许多富有生命力的传统道德,已构成人们恒久的道德情怀,使人有尊严地生活,使中国以“礼仪之邦”享誉世界。现实社会中,人们领悟到生活不只是为满足物质享乐而忙碌,还应有一种精神追求的乐趣。道德能够让人有尊严地生活,感受到人际和谐和受人尊重的欣慰。“孔颜乐处”、思想能够培养人们的仁爱之心,使人克制人欲、减轻自私自利之心,爱他人、爱社会、爱人类、爱万物。有“孔颜乐处”修养的人,才会在家庭、工作和社会生活中助人为乐、勇担责任。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德是根本,财是末节;厚于财货者,必薄于德。推崇“孔颜乐处”,真正有德廉明的官员,私人财产并不多。 “官之富重也,乱功之所生也。”如果一个官员家私巨万,那么必是贪官无疑;官吏的腐败必然导致人民群众离心离德,从而引发社会的混乱、国家的败亡。西汉董仲舒揭露大官僚们“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无已。”所谓“蓄其积委”,即财富的积累日益增加;所谓“务此而无已”,即贪欲无止境。这是社会动荡不安的根源。他提出稳定政局的对策:“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食禄者即吃公家饭的公职人员,不应该兼营私人工商业发横财,同老百姓争利。廉明的清官是政权稳定的重要因素,腐败的贪官是政权崩溃的原因之一。汉武帝可能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虽有听言的雅量,却没有推行食禄者不与民争利、作官即不许发财的政策。尽管如此,董仲舒“食禄者不与民争利”的主张,却是很有生命力的思想。 另外,“十坛海产”的故事提醒高级官员应守慎独慎微之诫。北宋开国宰相赵普深受宋太祖赵匡胤信任,权力很大,很多人都想走他的后门。有一次,吴越王钱椒派人给赵普送信,并捎10坛“海产”。正巧,赵匡胤来到他家,在厅堂坐下后,看到10只坛子,就问赵普是什么东西。赵普回答说:“是吴越送来的海产。”赵匡胤笑着说:“既然是吴越送来的海产一定不错,把它打开来看看吧!”赵普不得不吩咐仆人打开坛盖,在场的人一看都傻了眼,原来不是海产而是金子。赵匡胤向来就担忧官吏接受贿赂,滥用权力,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大为窝火,脸色就阴沉下来。这时,赵普满头大汗,立即惶恐请罪,说“我没有拆封看信,实在不知坛中是何物,请陛下恕罪!”赵匡胤冷冷地说:“你就收下吧!他们以为国家大事都由你来决定呢!”不久,赵普被罢免宰相职位。 地位越高的人,对老百姓的影响力越大。“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尔好谊则民向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即官员爱好仁义,官风正,民风也正;做官的总想发横财,官风坏,民风也坏。反过来讲,有大德,必能得其位,得其禄,得其名,得其寿。那些有德行的人,守住了做人做事的道德底线,夯实了为官为政的根基,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才能够保住自己的地位、俸禄、名誉乃至生命。那么,为什么还说仁者寿呢?仁者就是有德者,心里坦荡,无忧无惧,故自寿。荀子曰:“有德则乐”“乐则能久”。人格健全,身心健康,对生命大有益处。庄子高寿与他崇尚自由、蔑视物欲和权贵不无关系。孟子高寿也与他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气”不无关系。 因此,人生是否幸福快乐,不在名车豪宅财富多少,不在钟鼓馔玉富贵如何。如果没有德行支撑,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财产再多、权力再大,都保不住,最终都会付诸东流。唯有德行,才能保住人生的平安、幸福和财富。这就是在“德财”关系问题上,中国文化给我们提供的答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