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阳明心学及其诗学与“诗教” 作者:刘强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孔子研究》2020年第3期 【内容摘要】近年来,“阳明学”研究大行其道,蔚成风气。而阳明之诗学与诗教,及其与经学、实学之关系,则乏人问津。事实上,阳明心学之建构,绝非空诸依傍,标新立异,而是源自对经学的深入涵泳,以及对圣贤之道的本心觉悟。其“敦本尚实”之诗学观,与其“良知”心学一脉相承。阳明反对“繁文”,主张“实行”,故其“诗学”主张,实可以“实学”目之。不惟如此,由阳明豪放洒落的性情所决定,其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完美实现了自己“根本盛而枝叶茂”的诗学主张。而其“寓教于诗”的诗歌教化实践,则不仅继承了《诗经》以来的“诗教”精神,而且打破了“以《诗经》为教”的“诗教”传统,堪称一种独具阳明心学特色的“新诗教”。 【关键词】阳明心学;经学;诗学;诗教; 阳明心学之大兴于斯世,固可喜也;而阳明学之有蔽于今人,又诚可忧也。盖阳明学者,不唯心学也,实亦经学也。阳明者,不唯大哲人也,实亦大诗人也。阳明之心学非仅求诸“人心”而有得,实亦求诸“六经”而有得也。是故心学者,非虚无凿空之玄学,乃根深叶茂之实学也。阳明之心学,不唯落实于《传习录》及诸多文论中,亦可斑斑考见于其诗赋辞章中;阳明心学之微言大义,固可求诸阳明诗文之字里行间,而阳明之诗学,则可见诸阳明“口传心授”之“诗教”也。今不揣浅陋,试论阳明心学及其诗学与“诗教”之关系,为沿波讨源、振叶寻根计,姑请先述阳明心学与经学之关系如下。 一、“求六经之实于吾心”——阳明心学的经学渊源 众所周知,阳明心学诞生之日,即受到流俗之阻击,以其“立异好奇,漫不省究”[①]者大有人在。阳明殁后,朝廷径以“伪学”[②]目之。而嘉靖、隆庆之世,阳明学大兴,王门后学,乃各立门户,师心自用,异说纷呈,流弊日显。以至王夫之说:“良知之说充塞天下,人以读书穷理为戒。……人士皆束书不观;无可见长,则以撮弄之具为巧,娇吟蹇吃,耻笑俱忘。”[③]顾炎武亦云:“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④]二公所言,虽不免矫枉过正之讥,亦不为无因。 然据实以论,阳明心学之建构,绝非若是之简单,而其流弊所以造成,亦不能责善求备于阳明一人。盖阳明所倡之“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端,无一不是源自经典;其居夷处困所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⑤],更非顿悟狂禅,而是博文约礼、反求诸己之必然结果。以“心即理”为例,实是从《尚书·大禹谟》“危微精一”之训而来,又经阳明反复论说而化约。据《传习录上》载: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⑥] 阳明此论盖由明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而来,遂将天理与人欲、道心与人心弥合无间,而“心即理”已呼之欲出矣。阳明又云: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也。尧、舜、禹之相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谓,而未杂于人。无声无臭,至微而显,诚之源也。人心,则杂于人而微矣,伪之端矣。见孺子之入于井而恻隐,率性之道也;从而内交于其父母焉,要誉于乡党焉,则人心矣。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则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无道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⑦] 此一段以“心学”该“圣学”,又以“道心”一“人心”,发前人未发之覆,确是“精一”之论! 阳明五十岁时,始揭致良知之教。他对弟子说:“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的一点滴骨血也。”“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⑧]“百死千难”,正是阳明所标举之“事上磨练”,此其“心学”乃“实学”之明证也。不惟如此,阳明良知之学更是从体贴经典中来,是下学上达、由博反约、以一统多之圣学方便门,而非标新立异、好奇争胜之文辞登龙术。此又其“心学”亦“经学”之明证也。在《答顾东桥书》中,阳明曰: 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可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⑨] 此一段论述,将“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理融贯为一,妙合无间,允为千古不刊之论。而此三理者,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盖阳明学之立论基础,乃因应于朱子学“即物穷理”,“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因而可能导致“析心与理为二”的“支离”之弊,故而主张“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合心与理而为一”[⑩]。而一旦“心与理为一”,则内外、心物、知行皆可合而为一。如此,则所谓“致良知”,实即“行良知”也。正如钱穆先生所言:“阳明言格物穷理,则根本脱离不了一‘行’字。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11] 或以为,阳明心学这种主合不主分、主一不主多的“一元论”倾向,带有某种唯心论色彩,但就其致思理路而言,却是从“格物”到“格心”,是在肯认客观世界之同时,将“心”亦作为一“物”来体认和觉察,从而将主、客二端打通一气,可谓真正的“执其两端用其中”。就哲学史之演进而言,阳明心学,乃是对孔孟原始儒学及程朱理学的最大化约和精一再造,是在返璞归真之基础上的推陈出新,阳明学数百年不绝如缕,良有以也! 阳明一生,志在求道,故其不仅能出入释、老,亦且能出入经传。其对经典之尊奉,不过是为“经”中有“道”,余则不论矣。其能开出“致良知”之教,正在于其不迷信经典,站在与圣贤对话的高度,体贴经典,并苦苦寻觅“道之所在”与“心之所同然”。其所撰《五经臆说》序云: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12] 以五经中既有“鱼醪”,又有“筌与糟粕”,乍看不过引庄学及魏晋玄学以为奥援,实则不然。盖从其“已闻”云云可知,此论前由子贡“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耳闻也”一语萌蘖[13],后与陆象山“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之论若合符节。尤其“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一语大可注意,就其上下文而言,“书卷”——哪怕是“圣人之学具焉”的《五经》——不过是“筌与糟粕”,是“载道”之工具,而非“道”体之本身。正因当时居夷处困,“书卷不可携”,阳明才能“得鱼而忘筌”,“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写其胸臆之见”。窃以为,这是非常富有“仪式感”和象征性的一个画面,阳明从此得以摆脱经典之“书卷”和“文章”,由“理境”而跃入“道境”,完成求道之旅的一次华丽“蝶变”。尽管其中颇有佛、老二氏“不立文字”或“为道日损”之影响,但其根底却是儒学的,确切说是摆落了程朱理学之知识论束缚,上溯而至孔孟原始儒学的“一以贯之”、“反身而诚”的精一澄明之境。 阳明的经学观,在《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一文中阐发最为详明。其文开宗明义曰:“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寥寥数语,遂将“经”与“道”、“心”与“性”与“命”诸命题一线贯穿。接着又论《六经》之“常道”与“吾心”之关系曰: 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14] 此一段论述大气磅礴,深思密察,融义理与情思于一炉,真乃不可多得的大块文章!至此,“吾心”乃与“常道”彼此映照,相辅相成,“心学”乃与“经学”绾合无间,莫逆于心。古来阐发经学之大义,未有如此深切著明者也。然而并不止于此。阳明又说: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15] 阳明不唯阐明“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之妙谛,且能跳出“宗经”“征圣”之窠臼,对后世学者“乱经”“侮经”“贼经”之弊予以批驳,认为真正的“遵经”绝非“习训诂,传记诵”,一味将经当作“客体”之“外物”,而是“求六经之实于吾心”,将“六经”与“吾心”相互印证,唤起“吾心”之良知明觉。此文文思流贯,道气盎然,允称中国古代散文史上不可多得之佳作,非文士之文,诚圣贤之文也! 标举“吾心”,实则即今之所谓张扬人之“主体性”。正是在此一意义上,阳明主张“五经亦只是史”。他说:“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这里须注意,将“五经”当作“史”,其实便是对“经”之神圣性的“消解”。阳明又说:“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门人徐爱问:“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之将萌乎?”阳明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16]换言之,理解圣人作经之意,正须摆脱文字之束缚,“得鱼忘筌”,舍筏登岸! 又如门人陆澄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阳明乃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模仿謄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17]这是从“经典发生学”角度立论,通过对圣贤作经的合理化还原,以阐明经典作为“笔之书”的文字,虽能见道明道,但就“写真传神”而言,总有“所不能传”之妙谛。而后世著述“失真愈远”一语,分明是说,经典本身虽可供“求真”,实则早已不无“失真”矣! 阳明还说:“只致良知,虽千经百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舆,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18]“支分句析”,正是对世儒章句注疏繁琐支离的有力批判!惟其如此,阳明才要在诗中高唱:“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19]“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20]“句句糠秕字字陈,却于何处觅知新?紫阳山下多豪俊,应有吟风弄月人。”[21]“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22]“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23]凡此种种,正可见阳明心学既源于经学,而又能超越经学之义也。 以上,对阳明心学与经学之关系略作分疏,下文则就阳明之心学与诗学一陈管见。 二、“根本盛而枝叶茂”——阳明心学与诗学 因为尊经崇道,阳明的诗学观自然打上了儒者的烙印。受宋儒程明道影响,阳明表现出重儒者轻文人、重道统轻文辞的倾向[24]。阳明曾对弟子王龙溪说:“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25]足见其以道学为重,诗文为轻。门人徐爱以文中子、韩愈为问。阳明答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徐爱认为,文中子“拟经纯若为名”,“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阳明则以“拟经恐未可尽非”,并以“虚文”与“实行”为论,曰:“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接着又说: 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26] 阳明认为,正如孔子删述《六经》,乃“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一样,文中子之“拟经”,乃“敦本尚实,返朴还淳”,也是对“天下靡然务修饰文词”“文盛实衰”的一种反驳和矫正。可见阳明对于“六经”也好,文中子之“拟经”也好,皆以是否“实行”作为判断标准。如果以“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文辞再华美,怕也不入其法眼。 这里的“敦本尚实”,不仅关乎“道”,亦关乎“教”。当弟子徐爱问:孔子“何独于《诗》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阳明答曰: 《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远佞人。”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之辞。[27] 且不论阳明对于《诗经》的这一判断是否正确——窃谓其中含有对朱子《诗经》学“淫诗”说的反驳——至少可以看出,阳明对于《诗经》之所以为“经”的理解,是建立在传统“诗教”基础上的。尽管这与其所谓“《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似乎不无矛盾,但藉此正可窥见,阳明之所谓“吾心”,非一般小儿女之“人心”,实即与“良知”“天理”相通之“道心”。阳明又曾论“学”与“道”之关系云: “学弈则谓之学,学文词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28] 在阳明看来,不能“见道”“明道”“合道”之诗文,不过是一种“文词技能”,“去道远矣”,只能落入第二义,不值得推崇揄扬。无独有偶。其高足弟子王畿(龙溪)也说:“道一而已,学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识闻见而有,而知识闻见莫非良知之用。文辞者,道之华;才能者,道之干;虚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皆所谓良知之用也。”[29]此又可见,阳明之“诗学”,实与其“心学”同气连枝,可谓其心学之“根”上开出的“花”。 事实上,阳明早年亦曾“溺于词章之习”,甚至颇有诗名。但弘治十五年(1502)三十一岁时,乃翻然悔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之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弘治十八年(1505),阳明三十四岁。《年谱》载:“是年先生门人始进。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之,使人先立必为圣贤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30]因为标举“圣人之学”,故阳明对“记诵词章之习”常加痛诋。以下略举数例,以见其概: “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31] “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32] “盖昔者夫子之取于诗也,非必其皆有闻于天下,彰彰然明著者而后取之。……今诗文之传则诚富矣,使有删述者而去取之,其合于道也能几?……夫有一言而合于道,是于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训矣,又况其不止于是也,而又奚为其不可以传哉?”[33] 然则,究竟应该如何“敦本尚实”呢?阳明在《书玄默卷》中说: 玄默志于道矣,而犹有诗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况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与他好乎?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盖世之为辞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独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犹根也;言,犹枝叶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叶为者,吾未见其能生也。予别玄默,友朋得玄默所为诗者,见其辞藻日益以进。其在玄默,固所为根盛而枝叶茂者耶?[34] 正如“道”为“经”之本,“德”亦可谓为“言”之根,道德充实才能文采纯正,犹如根深才能叶茂,此自然之理也。在《与马子莘》中阳明又说:“根本盛而枝叶茂,理固宜然。然草木之花,千叶者无实,其花繁者,其实鲜矣。”[35]可见,“敦本尚实”绝非道德教条,而是颇具“生态学”意义和“修辞学”价值的“取譬连类”!阳明论学,常以“树”为喻,岂偶然哉!以下试举数例: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36] “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37] 以上谈“立志”须有“根”。再看论“格物”“致知”亦须有“本”: 直问:“‘物有本末’一条,旧说似与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树在此,一树有一树之本末。岂有以一树为本,一树为末之理?明德亲民,总是一物,只是一个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虚,亲民便是袭取矣。”[38]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退,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39] 类似例子,不胜枚举。阳明良知之学,诚可谓一株根深叶茂之参天大树也!日本大儒冈田武彦以阳明学为“培根之学”,可谓别具只眼。[40]甚至为弟子指出“好名”之病痛,阳明亦以大树为喻: “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41] 不唯阳明语录文论中时常见此一“树”,即其诗集中亦俯拾皆是。姑举几例如下: 汝自冬春来,颇学解文义。吾心岂不喜?固此枝叶事,如树不植根,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42] 浚流须有源,植木须有根。根源未浚植,枝派宁先蕃?[43] 世学如剪彩,妆缀事蔓延。宛宛具枝叶,生理终无缘。所以君子学,布种培根原。萌芽渐舒发,畅茂皆由天。[44] 学文须学古,脱俗去陈言。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又如崑崙派,一泻成大川。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子才良可进,望汝师圣贤。学文乃余事,聊云子所偏。”[45] 此正以诗明学,以诗弘教之旨也。元人唐良瑞云:“味其诗而溯其志,诵其词而寻其学;言有教,篇有感。”[46]其斯之谓与? 三、“坐起咏歌俱实学”——阳明之“诗史”与“诗教” 尽管阳明并不以诗人为职志,也曾多次感叹“论诗自许窥三昧,入圣无梯出小乘”;[47]“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沈”;[48]但其一生却酷爱诗歌,勤于创作,每有登临必有诗,适逢雅集必能歌,留下数量不菲的优秀诗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王阳明全集》(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共收诗600余首,2016年出版的《王阳明全集补编》(束景南、查明昊辑编)有辑补逸诗近140首,总计存世诗作殆将八百首。若加上其三十岁之前“泛滥词章”时所作诗,阳明一生创作诗歌,总量当在千首以上。且阳明诗歌,题材广泛,兼备众体,言志缘情,纯出胸臆,模山范水,意气风发,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播之众口,于今尤为读者所喜诵。故阳明之诗歌成就,足可跻身于大诗人之列而无愧色。尤可注意者,阳明一生的诗歌创作及成就近乎完美地实现了其诗学主张。正因为其为学能尊经崇道,“敦本尚实”,故能枝繁叶茂,在诗歌创作上结出累累硕果。有论者认为,阳明的良知学,“具有浓郁的诗学意味。从其突出的主观意识,鲜明的虚灵特征,浓厚的情感色彩,以及超然的人格境界,都深深影响了他本人的诗学观念与诗歌创作”。[49]纵观古今,很少有这样的诗人,能将深刻的哲学思想与深沉的淑世情怀,如此强烈而持久地挥洒于诗文创作之中,真正实现了“诗以明道”与“教以诗传”。大略言之,阳明诗歌之特色及价值盖有三端: 一曰以诗证心的“诗史”价值。 今存阳明诗文集,大多编订于阳明生前。由其“敦本尚实”之诗学观所决定,阳明对自己的诗文,并不看重其文学性,却看重其历史性。《年谱三》记载: (嘉靖)六年(1527)四月,邹守益刻《文录》于广德州。……先生自标年月,命德洪类次,且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遗请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经》手段。三代之教不明,盖因后世学者繁文胜而实意衰,故所学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删《诗》,若以其辞,岂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经》皆然。若以爱惜文辞,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50] 是知阳明晚年编撰文集,念兹在兹的还是“讲学明道”、“垂范后世”,而非“分别体类”、“爱惜文辞”。此一番苦心,真不足与诗人、文人道也。惟其如此,才使阳明的诗文集成为其一生“行迹”与“心迹”的真实记录和珍贵档案。钱穆先生说:“阳明诗分编标题,最为明白。读者能将两家年谱与诗集并读,则各诗中之时地与其本事,皆可一一考索。……思想学问之与年俱进,有一诗之微,旁见侧出,可以补年谱、文集之不足者。如阳明《江西诗太极岩》‘始信心非明镜台’之句,足与天泉桥‘四句教’相阐发,此则脱口而出,不易得之文集、语录中也。”[51]又说:“其诗录分《归越诗》《山东诗》《京师诗》《狱中诗》《赴谪诗》《居夷诗》《庐陵诗》《京师诗》《归越诗》《滁州诗》《南都诗》《赣州诗》《江西诗》《居越诗》《两广诗》诸编,极为明析。读者与年谱、文编参互合读,可见阳明讲学之始终。然后再读《传习录》,自可得若网在纲之乐。”[52]几乎是一篇“阳明读法指南”了。 要言之,阳明诗实可作“诗史”和“心史”读,既可藉“行迹”见“心迹”,又可以“诗心”明“道心”也。此有阳明之诗集具在,读者可以覆案,兹不赘述。 二曰理情并茂之“诗哲”气象。 阳明是充满诗性情怀的大哲人,也是道德与智慧兼备的大诗人,故可谓之“诗哲”。中国诗歌史上,可以被称作“诗哲”者凤毛麟角,在晋如陶渊明,在宋则如邵雍、朱熹,在明则不过陈白沙与王阳明。靖节所作诗,平淡自然,浑然天成,名教乐地,不落言诠,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也;康节、晦庵,则以道学自任,孔颜乐处,目击道存,理趣盎然,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也。魏晋玄学家谈理,所作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理学家亦谈理,而所作“理言诗”(或“理学诗”),却能流连光景,见道于物,所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阳明写于弘治五年(1492)的乡试试卷《诗云“鸢飞戾天”一节》云: 《中庸》即《诗》而言,一理充于两间,发费隐之意也。盖盈天地间皆物也;皆物,则皆道也。即《诗》而观,其殆善言道者,必以物欤?今夫天地间惟理而已矣,理御乎气,而气载于理,固一机之不离也,奈之何人但见物于物,而不能见道于物;见道于道,而不能见无物不在于道也。尝观之《诗》,而得其妙矣。其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乎鸢鱼,而意不止于鸢鱼也;即乎天渊,而不见滞于天渊也。为此诗者,其知道乎?[53] 阳明“无物不在于道”之说,正从宋儒中来。钱锺书先生论宋明理学诸儒“玩物为道”之渊源,阐述甚详[54],而言及阳明诗歌时,则说: 迄乎有明,阳明心学既行,白沙、定山莫不以玩物为道。阳明作诗,如《外集》卷二《次栾子仁韵送别》:“悟到鸢飞鱼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又“正须闭口林间坐,莫道青山不解言”;《碧霞池夜坐》:“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55] 钱氏谓阳明“以玩物为道”,真是妙到毫巅!阳明诗云:“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56]这分明便是“以诗论学”和“诗以明道”了。 如前所述,以诗论学之风气,宋儒已开。著名的“鹅湖之会”,便留下三首脍炙人口的名篇[57]。三首诗论学言理,各擅胜场,但仔细品味,其中不乏门户之见;学理虽浓,诗味则淡。而阳明诗歌则不然,正如其弟子钱德洪所言,“先生文字,虽一时应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58]阳明早年有“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59],足可见其生性豪放,而不失狂狷之气。阳明于诗人中,尤称许李白,尝云:“李太白,狂士也。其谪夜郎,放情诗酒,不戚戚于穷困。盖其性本自豪放,非若有道之士,真能无入而不自得也。然其才华意气,足盖一时,故既没而人怜之。”[60]阳明常以“狂者”自诩,不为无因。如果将阳明一派诗歌冠一名目,可谓“性情诗派”也!《阳明年谱》中所记嘉靖三年(1524)“天泉桥夜宴”一节尤为令人动容: 八月,宴门人于天泉桥。中秋,月白如昼,先生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61]。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曰:“昔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使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62] 足见阳明虽经“五溺”而终未“陷于溺”,性虽多狂而终未“止于狂”。阳明写于嘉靖三年(1524)秋的《碧霞池夜坐》诗云: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俗尘。 此诗再次言及“鱼鸟”,乃“以玩物为道”之绝佳范本。盖“以我观物”,“万物是吾身”,遂将“诗心”与“道心”熔铸为一也。再看《中秋》一诗: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两诗相比,前一首尚有言理痕迹,后一首则将“吾心”与“宇宙”合而为一,“月”的意象不仅指“道心”,亦且指“吾心”。下学上达,博文约礼,狂狷有度,胸襟洒落,乐天知命,乐而忘忧,此即吾所谓“诗哲”气象! 三曰“寓教于诗”的“诗教”精神。 阳明高足弟子钱德洪说:“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于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63]钱德洪借用《论语》“君子有三变”的话头,分疏阳明之“为学”与“为教”皆历经“三变”而至于道,可谓具眼。盖阳明之学,不唯在“学”之一端,实亦落在“教”之一途也。故阳明之学,乃以心学贯通经学,又以“学”与“教”融摄“知”与“行”。可以说,阳明之“诗学”,实即阳明之“诗教”。 阳明之“诗教”略有两端。一是复兴传统“诗教”,使千古斯文不坠于地。有明一代,阳明是兴办书院、力行诗教最为倾情用力的一位大儒。尤其重视蒙童之早期教育,其中最为重要的莫过“歌诗”之教。其所撰《训蒙大意示教读注》有云: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谚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 此盖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之绪余,姑置不论。 最可注意者,乃阳明“诗教”之第二端,即与弟子诸生以诗赠答,切磋学问,讲明道理,启发良知,弘扬圣道,此即“以诗为教”也。前已说过,阳明终生求道,并以明道传教为职志,故其诗歌常常应机设教,点化愚痴,可谓“寓教于诗”,“诗以传教”。如《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诗云: 闲来聊与二三子,单夹初成行暮春。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阶前细草雨还碧,帘下小桃晴更新。坐起咏歌俱实学,毫厘须遣认教真。 此诗可以说是阳明的“教学实录”,极生动地再现了一个“学术共同体”求学问道及弟子从游之乐。正所谓“近者悦,远者来”。当时海宁有一位董萝石,“以能诗闻江湖间,年六十八,来游会稽,闻先生讲学,以杖肩其瓢笠来访”。听阳明讲学数日,“辞弥谦,礼弥下”,后竟欲拜阳明为师[64]。阳明乃以师友之间待之,并多次与其唱和。中有一首曰: 莫厌西楼夜坐深,几人今夕此登临?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混沌心。隔水鸣榔闻过棹,映窗残月见疏林。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65] 此又可见阳明设教,海纳百川,不择细流,广结善缘,诲人不倦。 在阳明的诗集中,最能体现其“诗教”特色的莫过于“良知诗”了。阳明晚年始揭“致良知”之教,故其诗文中,“良知”一词反复出现,犹如音乐之和声,氤氲靡曼,润物无声。且看其《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个个心中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66] 再看《示诸生三首》中的两首: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只从孝悌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诸君随事反身观。[67] 又《答人问良知二首》云: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68] 以上诸诗,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犹如口诀,简明易诵,久之能移人情,化人心,堪称理学诗中之“绝妙好辞”!故钱穆先生说:“阳明良知之教,要为简易切近,真如象山所谓‘纵使不识一字,亦将堂堂地做一人’。此皆理学中豪杰之士,所持论亦千古不磨。”[69] 综上所述,阳明心学之建构,绝非空诸依傍,标新立异,而是源自对经学的深入涵泳,以及对圣贤之道的本心觉悟;其“敦本尚实”之诗学观,与其“良知”心学一脉相承。虽然阳明反对“繁文”,主张“实行”,但由其豪放洒落的性情所决定,其一生还是创作了大量诗歌,完美实现了自己“根本盛而枝叶茂”的诗学主张。而其“寓教于诗”的诗歌教化实践,则不仅继承了《诗经》以来的“诗教”精神,而且打破了“以《诗经》为教”的“诗教”传统,堪称一种独具阳明心学特色的“新诗教”。 注释 [①] 《传习录上》徐爱序云:“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王阳明全集》(下简称《全集》)卷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页。 [②] 《年谱三》云:“每日来吊者百余人,有自初丧至卒葬不归者。书院及诸寺院聚会如师存。是时朝中有异议,爵荫赠谥诸典不行,且下诏禁伪学。”《全集》卷三十五,第1464页。 [③] 王夫之:《日夕永日绪论外编》二二条,《船山全书》,第十五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853页。 [④]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清黄汝成《日知录集释》,秦克诚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667页。 [⑤] 《年谱一》,《全集》卷三十三,第1354页。 [⑥] 《全集》卷一《语录一》,第8页。 [⑦] 《重修山阴县学记》,《王阳明全集》卷七,第286页。 [⑧] 《年谱二》,《全集》卷三十四,第1412页。 [⑨] 《答顾东桥书》,《全集》卷二《语录二》,第58页。 [⑩] 《答顾东桥书》,《全集》卷二《语录二》,第50-51页。 [11] 钱穆:《阳明学述要》,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77页。 [12] 《王阳明全集》,卷二二,第965-966页。 [13] 参刘强:《论语新识》,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135-136页。 [14]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全集》卷七《文录四》,第283-284页。 [15] 同上,《全集》,第284-285页。 [16]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11-12页。 [17]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13页。 [18] 《五经臆说十三条》小序,《全集》卷二十六,第1075页。 [19] 《送蔡希颜三首其三》,《全集》卷二十,第807页。 [20] 《长生》,《全集》卷二十,第876页。 [21] 《与徽州程毕二子》,《全集》卷二十,第811页。 [22] 《林汝桓以二诗寄次韵为别》,《全集》卷二十,第866页。 [23] 《夜坐》,《全集》卷二十,第867页。 [24] 程明道曰:“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又说:“今之学者额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二程遗书》,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187页。 [25]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2页。 [26]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8-9页。 [27]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12页。 [28] 《送宗伯乔白岩序》,《全集》卷七《文录四》,第255页。 [29] 王畿:《刻阳明先生年谱序》,《全集》卷三七,第1503-1504页。 [30] 《年谱一》,《全集》卷三十三,第1351、1352页。 [31] 《别湛甘泉序》,《全集》卷七《文录四》,第257页。 [32] 《传习录拾遗五十一条》第40条,《全集》卷三十二《补录》,第1299页。 [33] 《罗履素诗集序》,《全集》卷二十二,第921-922页。 [34] 《书玄默卷》,《王阳明全集》,第一册,第304-305页。 [35] 《与马子莘》,《全集》卷六,第242页。 [36]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37页。 [37]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第16页。 [38] 《全集》卷三十二《补录》,第1295页。 [39] 《传习录下》,《全集》卷三,第113页。 [40] [日]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之《前言》,杨田译,钱明审校,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3页。 [41] 《传习录上》,《全集》卷一《语录一》,第13页。 [42] 《书扇示正宪》,《全集》卷二十,第872页。 [43] 《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其二》,《全集》卷二十,第808页。 [44] 《门人王嘉秀实夫萧琦子玉告归书此见别意兼寄生辰阳诸贤》,《全集》卷二十,第809页) [45] 《赠陈宗鲁》,《全集》卷二十九,第1182页。 [46] [元]唐良瑞《濂洛风雅序》,[宋]金履祥《濂洛风雅》,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47] 《山僧》,《全集》卷二十,第841页。 [48] 《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一》,《全集》卷二十,第805页。 [49] 参见左东岭:《良知说与王阳明的诗学观念》,《文学遗产》2010 年第 4 期。 [50] 《年谱三》,《全集》卷三十五,第1440页。 [51] 钱穆《理学六家诗抄·自序》,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3页。 [52] 钱穆《理学六家诗抄》,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30页。 [53] 《王阳明全集补编》,束景南,查明昊辑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1页。 [54] 钱锺书论曰:“惟宋明理学诸儒,流连光景,玩索端倪,……孔子‘乐山乐水’之言,已见宣尼于美学移情之理,深有解会。《论语·先进》记曾皙浴沂风雩,孔子与之,更为后世儒者,开一方便门。邵尧夫《皇极经世》反复论观物之旨。如《观物外篇》云:‘不我物,则能物物’;又云:‘易地而处,则无我也。’《渔樵问答》云:‘以我徇物,则我亦物也;以物循我,则物亦我也。’故叶水心《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七评尧夫云:‘邵某以玩物为道,非是。孔子之门惟曾皙。’然儒者未尝不可以乐此,故程明道《偶成》诗极言‘云淡风轻’、‘望花随柳’之趣。明道云:‘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又云:‘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司马温公《传家集》卷二《邵兴宗南草盛不剪》诗云:‘于间自取舍,岂得见天真。不若任自然,同受雨露恩。’张横浦云:‘程明道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赵季仁云:‘朱子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诸如此类,见之语录诗文者,不胜枚举。”参见《谈艺录》,上册,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02-303页。 [55] 钱锺书:《谈艺录》,上册,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02-303页。 [56] 《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其一》,《全集》卷二十,第820页 [57] 如陆九龄诗云:“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屋,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勤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陆九渊和诗云:“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朱子归后三年,乃和前诗云:“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58] 《年谱三》,《全集》卷三十五,第1440页。 [59] [明]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全集》卷三十八,第1538页。 [60] 《书李白骑鲸》,《全集》卷二十八,第1128页。 [61] 按,此诗全文如下:“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62] 《年谱三》,《全集》卷三十五,第1424-1425页。 [63] [明]钱德洪《刻文集序说》,《王阳明全集》卷四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574页。 [64] 《年谱三》,《全集》卷三十五,第1424页。亦见《从吾道人记》。 [65] 《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全集》卷二十,第870页。 [66] 《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870页。 [67] 《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870-871页。 [68] 《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871页。 [69] 钱穆《理学六家诗抄》,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30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