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青春同人的幸福一样,都是短暂得如同书里的插页,生活的大书却总书写了太多苦难作为正文。那些愉快的小浪花还没来得及翻卷,国家不幸的大潮就来了…… 此刻,她的《漱玉词》在那里,像一个桃花开了又败了、让人想哭的园子。 众神安居,素净温和,会把大地上的树木人等铺在纸上耐心细究,到底哪一个能做椽檩栋梁,哪一个该去安邦定国,早有了安排。她天生就被指定写词才来到这里。 她的前半生很像童话——顺风顺水地成了青年大学生赵明诚的小妻子。公主和王子结婚了。 她好像随便说说,平白如话,就夺走了人心。然而,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说是平白如话,其实呢,当然是加了一点、又减了一点什么的,譬如加个虚字、减个转语词,更多的时候,她叫你觉不出到底加了点还是减了点什么,那是极为玄妙的东西,看不见。 她写下这样每个字都笑吟吟的《减字木兰花》,又甜又香又太阳高: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结婚六年头上,她二十四岁的时候,跟随丈夫从京城汴梁回到了他的家乡。在那里,青山绿水,应该算是乡下了,可他们十分喜爱那种安静,不受任何外界打扰,一心整理古籍书画,校对正误,汇集成册。青州十年,他们竟积累了十间屋子的“宝贝珍奇”。同时,夫妇依旧吟诗弄词,没事散步,生活在梦境里。 她这么满足,说:“甘心老是乡矣。”他那么爱她,说:“佳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甚堪偕隐。”里尔克多么明白,说“爱是最难的事”。可是,里尔克的断言在他们的爱情里不成立了——他们嘻着哈着就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美好的一对夫妻。 两人都是把一生中最辉煌的感情时光和最幸福的黄金岁月贡献给了对方,尽管其间两人主要的关系是离别,主要的交流是偶尔的书信,然而,心里有他(她),就像另有一个纸砌的花园。 就这样,一切都好,只欠烦恼,就连相思也是又酸又甜,有一点强说的愁。生活像清澈的溪流,唱着歌一路往前跑。那些怡情的小赌、小闹、小别离,就是一朵朵溅起在水面上的愉快小浪花。诗歌史完成了一次温柔的爱情。这两个人,诗人和学者,诗人兼学者,越爱越完美,在爱正浓时,成就了彼此。不能不让人羡慕,原来好的爱情对事业果然是有激励作用的。 而女人的青春同人的幸福一样,都是短暂得如同书里的插页,生活的大书却总书写了太多苦难作为正文。那些愉快的小浪花还没来得及翻卷,国家不幸的大潮就来了——异族的入侵踏破了千里家国梦。她随同爱人,带着几车笨重的金石彝器书画卷牒流亡——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他们居然做到了——还不是全凭太爱?它们就像他们的孩子,生死相依。 然而,生命变化太快、太残酷,来不及准备,也无法预料。面对突如其来的苦难,我们有时会束手无策。像一卷被倒着播放的童话,她的爱情注定上演不了最坏的开始和最好的结局,恰恰相反,她没有料到过的苦难之后,更大的、梦也梦不到的苦难来了——失去了爱人。 又是五年过去了,她先后逃亡越州、台州、温州、衢州,最后到了杭州。雪上加霜的是,那些珍贵的书画金石竟在一夜之间遭了贼手……至此,她终于沦至一无所有。唉,是怎样的不幸?要不幸得这样彻底这样万劫不复?……不幸冰冷,如同穿过骨头的瓦上霜。 她忍不住思念和心头伤痛,恍惚提笔,写下光照千古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繁华落尽,梦醒了。自此,她一寸不剩地失去了她的乐园,他们的乐园。这首词是我们能得知的、她最后的消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