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跟着女儿在女婿家度日。她女婿叫王狗儿,外孙叫板儿,这一家人的名字就显着卑俗粗陋。王狗儿没什么本领,家中生计艰涩,连过冬的物事也办不下来,就只会喝闷酒,寻气恼,骂老婆---这就是刘姥姥的故事展开之前大致的交代。 然而这家人跟高贵豪华的贾府竟是有渊源的:早先王狗儿的祖父曾经是一个小小的京官,与贾府王夫人的父亲认识,同是姓王,便借着一处做官的机缘“连了宗”,成了本家。天下姓王的太多,往上追溯十八代有个共同的祖宗也太平常。王夫人她爹为什么愿意跟王狗儿他爷爷连宗呢?因为对方虽只是“小小的京官”,却像是走在往上的阶梯上,人要看得远。 结果两个姓王的,原本是豪族的那一边愈加飞黄腾达,到王夫人她哥王子滕已经做上了“京营节度使”,小京官那一边半途跌落,到王狗儿就成了寻常农户,连日子都过不下来。这时候再一比,真所谓天差地别。 但是你再往后看,贾府终于也有败落的一天。按照脂评的提示,贾府被抄家之后,王熙凤进了大牢,她那宝贝女儿巧姐被人拐卖,流落烟花巷。那时是刘姥姥设法救回巧姐,让她和板儿结亲。一个贵门小姐嫁作农家妇,免不了井台纺车的劳作,但跟惨死牢狱的母亲相比,总还是幸运多了。这时候,你看到曾经连宗的两个王家,岂非“门当户对”起来? 阮籍诗说过的,“繁华有憔悴”,刘禹锡诗写过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世间永远充满变化,而变化的机缘无从预料,这就是《红楼梦》深深喟叹的“无常”。 但“无常”演示为怎样的图景,总还有人自身的缘由。 当王狗儿在那里怨恨不休时,刘姥姥教训了他,有两句话:“守多大的饭碗儿吃多大的饭”,“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要知足认命,也要想方设法,这就是刘姥姥全部的人生哲学。 刘姥姥去贾府,是借着那一点几乎不相干的亲戚名义求得帮助。付出的代价,用脂评的话说就是“忍耻”。一个荒野村妇成为贾府富贵荣华的映衬,上上下下拿她插科打诨,取笑戏谑,连林黛玉也叫她“母蝗虫”。刘姥姥不能够在意这些,曲意逢迎,装疯卖傻,巧妙而圆滑地让他们的优越感得到满足。于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在大观园里,这位75岁的老太太摔了一跤,不等别人扶她,自个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贾母让丫头们给捶一捶腰,刘姥姥道:“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这是一种坚韧,使她能够承担命运的压迫而不至摧折。 而作为富贵之家,贾府的主子们百无聊赖,骄奢淫逸,肆无忌惮,成为毁灭的根由。在腐朽的路程中,当他们快乐地戏弄刘姥姥的时刻,有一种命运的嘲弄远浮在云端:世事无常,谁才是真正可笑的呢? 在刘姥姥的故事里,王熙凤的表现有些特别之处。这位凤姐素来强悍,作恶多端而毫无顾忌。但她在刘姥姥面前虽说免不了摆谱,却并不过分。是她首先帮衬了刘姥姥,后来又让这位贫苦而长寿的老妪给女儿取名:“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他。”由于母爱,王熙凤此刻对生命的无常感受到畏惧,同时也微微低首,对贫苦人生命的力量表示出敬重。巧姐的判词说,“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正是由这一点善缘,留下了最终刘姥姥救助巧姐脱难的契机。 《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最后一支,有一句总结性的曲词:“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并不是说,无常的生命只是纯粹的虚无。如果说女儿们美丽的身影犹如梦境,令人流连,刘姥姥坚韧的生命却像枯槁而不死的老树。也许当贾宝玉在雪地上走向虚幻的时候,刘姥姥正领着巧姐逃出风尘,回归乡村朴素简单的生活。这是“善”的结果,有刘姥姥的善,也有王熙凤的善。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