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先秦时最低等级的贵族 我今天要讲的,是先秦时期的“士”。“士”是什么?简单地说,“士”是先秦时最低一等的贵族。先秦有三个阶级,贵族、平民、奴隶。贵族当中又分四等,天子、诸侯、大夫、士。秦汉以后,原来的贵族变成平民。平民分四等,即士、农、工、商,第一等是士人,第二等是农人,第三等是工人,第四等是商人,商人的地位最低。所以“士”是这样一个阶层,原来是最低等的贵族,后来则沦为最高一等的平民。 那么先秦的贵族是怎么产生的呢?这就要讲讲先秦时代的国家制度和国际关系。 周武王伐纣之后,建立了西周。西周的国家结构是什么样的呢?准确地说,是一个国家联盟。它有一个“盟主”,就是天子。为什么叫天子?天的儿子,而且是天的嫡长子,天之元子,简称天子。天子来管理、统治天下,是要得到授权的,这个授权叫做天命。所以,后世的天子,都称自己是“奉天承运”,也就是说得到了天的授权。但是仅仅依靠天子一个人,是完成不了治理天下的任务的,这就需要把天下分成若干个国,齐国、鲁国、晋国、郑国、宋国、楚国……然后在国境线上挖很深的沟,放上水,把挖沟挖出的土堆在两边,种上树,这个动作就叫“封”,封的地方叫做疆,“封疆大吏”就是从这里来的。 封完以后,就指定一个人去这个地方当国君。国君的爵位由他的子孙来世袭。这个工作叫“建”。一个封,一个建,合起来叫做“封土建国”,被封建的国君叫诸侯。诸侯得到国以后,还得再分一次,分给大夫。分给大夫的那块地叫“家”,也是要挖沟种树的,这个叫做“封土立家”。天子、国君(诸侯)、大夫都是世袭的,继承爵位的只有一个,而天子、诸侯、大夫的儿子不可能只有一个。那么爵位由谁来继承呢?就是嫡长子(妻生的第一个儿子)。因此一个贵族男子膝下有三个等级的儿子:第一等叫嫡长子(妻生的第一个儿子),第二等叫次子(妻生的其他儿子),第三等叫庶子(妾生的儿子)。比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就是嫡长子,贾环就是庶子。按照宗法制度,贵族的爵位、领地、财产、血统都只能由嫡长子继承,这叫嫡长子继承制。拿天子举例,周文王去世之后由周武王继承,周武王去世之后由周成王继承,也就是由嫡长子再传嫡长子一直传下来,这个系统叫做嫡系,也叫正宗。次子和庶子则分出去被封做诸侯。诸侯也是嫡长子继承,其他的儿子怎么办?封出去做大夫。大夫也是嫡长子继承,其他的儿子不能再封建了,就出去做士。所以天子是一等贵族,诸侯是二等贵族,大夫是三等贵族,士是四等贵族,但都是贵族。 春秋时代的风度礼仪 这四等贵族都要举行贵族的成人礼,当然在周代平民也举行成年礼。成年礼在什么时候举行,男孩二十岁,女孩十五岁。成年礼时,首先要改变发型,将头发拢向中间,盘成一个髻,再用一根簪子插在髻上。如果是贵族男孩,还要戴一顶帽子,加冠,所以这个礼仪叫做“冠礼”。女孩插一根簪子,叫“笄礼”。同时还要请一位嘉宾给孩子起一个“字”。“名”,是在孩子出生一百天时父亲起的。“名”和“字”要有关联。比如说曹操,他的“名”是操,字孟德,通过他的字就可以知道这个操字取情操之义。那么“名”和“字”有什么区别呢?“名”是卑称,“字”是尊称,“字”的地位高。所以古人说话在称呼自己时要称“名”,这个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曹操自称就要称操,而不能称孟德,但是其他人称呼曹操就要称孟德,称操则是不礼貌的。孔子自称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对当朝大夫说话时要自称丘,“丘也如何”,对学生说话时则不会自称丘,也不会自称仲尼,而是“吾”,对平辈或者长辈说话是“丘”,绝对不能说“仲尼”。如果对学生说话时也称“丘”,那一定是让学生传话给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为什么“字”要在成年礼上取?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一个人只有成年以后才有社交的需要,有社交的需要才要有一个尊称,才要有“字”,因此束发和取字意味着这个男孩和女孩长大成人。既然成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成年礼的同一天也要订婚,所以这个礼的全称叫“婚冠礼”。如果这时候的女孩还没有合适的对象,就不举行成年礼,叫“待字闺中”。就是说,孩子还小,还没有“字”,“待字闺中”的“字”就是名字的“字”。如果订婚了,叫结发夫妻。结发夫妻不是把夫妻的头发绑在一块,是他们自己结发,结发的时候结为夫妻叫结发夫妻。这有很多讲究,取字、结发,然后是加冠。 如果是前三等贵族(天子、诸侯、大夫),加冠以后还要加冕。“冠”和“冕”,是两个词。“冠”是帽子,然后加冕,冕的这块板子叫“延”。延的前面有珠串,那个叫“旒”。什么意思?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视而不见”。两边各垂一块玉到耳朵边,叫“充耳”,意思是不该听的不要听——“充耳不闻”。那么等级靠什么体现呢?靠旒的数,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士是没有冕的,只有天子、诸侯、大夫才有冠有冕,叫冠冕堂皇。而平民连冠都没有,只有帻,叫包头巾,那个头巾叫纶巾。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那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说周瑜带着纶巾。周瑜的地位那么高,为什么要带纶巾呢?这是因为到了东汉末年魏晋时代,这些贵族或者类似于贵族的士族,喜欢穿平民服装,这有点儿相当于总统穿牛仔裤的感觉。 加冠要加三次,三次冠代表着不同的含义:一种冠代表着祭祀权;还有一种冠代表参政权;另外一种冠代表军事权、参军权。这个冠,叫皮弁。皮弁加上去以后,就可以打猎、参军和打仗了,因此加皮弁的同时要佩剑。先秦但凡是贵族,都佩有一把剑。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就看有没有佩剑。比如作为没落贵族的韩信,虽然非常贫穷,甚至已经没有饭吃了,但剑还是要带在身上的,也因此才有人要挑衅他。剑是身份的象征,剑在古代兵器当中是最高贵的,其次是刀。后代人向往的先秦士人的风范,就是一袭长衫,一卷诗书,一把佩剑,书剑恩仇。士有一把剑,然后开始上学学习,习六艺,文武双全,讲究修养,讲究礼仪,讲究风度等,这个风范一直延续到春秋。 战争中的贵族风范 我们看《左传》,春秋时期即使打仗,都体现着贵族精神和贵族风范。因为在春秋时期参加战斗的一定是贵族,最低的也是一个士。这个士因为要打仗,所以叫做“战士”,现在所谓的“战士”也是由此而来的。而平民和奴隶则参战不作战。那么平民和奴隶在战争中做什么呢?做的是扛行李、扛武器、喂马、搭帐篷、做饭这些粗活。打仗那是贵族的事,是高贵的事,也是极其讲究礼仪风范的。春秋的战争中有很多礼仪风范,大概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春秋早期、中期,战争的时间非常的短。最长为一天,短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早上。早上太阳升起来以后,总帅命令炊事班先做饭,说我们今天要出去打仗,打完了回来吃。为什么这时候战争的时间会这么短呢?这其中除了文化的原因,还有技术的原因。春秋时期的战争是“车战”,而不是“人战”——贵族是坐在车上打仗的。每个战士有一辆战车,战车前有一匹战马,战士自己则手持着戈,站在战车之上。摆好阵势,待双方都准备好,互打招呼之后,才宣布开战。而且双方的队伍都要对齐,这样一对一的将战车开过去,因为马是不会撞车的,它自己会躲开对方的战车,两个战车交遇错开的时候,双方的战士拿起戈进行一次交锋,车就开过去了。待车开到前方,调转车头回来,再进行一次交锋,这叫做一个回合。大概五六个回合之后,战争就基本结束了。为什么?因为车不行了。 第二,交战地点一定要在国境线上,即封疆的地方,所以战场也叫疆场。这个地方往往是野地。当时的“国”,是在城中间,四四方方的一个围墙叫“城”,也叫“国”,旁边是“郊”,再往外一点是“野”。打仗必须在野,所以叫野战。下野、在野、野人的“野”,也都是这个意思。 第三,两国在交兵前,首先要讲明交战的理由。比如齐桓公要攻打楚国,楚国的军队将营寨驻扎好之后,就派一个使节去问齐国:“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风”是春天雌性动物发情时发出的一种特殊气味,随风到处飘扬。那么楚国使节的这一段话怎么理解呢?“君居北海”就是君住在北边(齐国的国土在山东淄博)。“寡人居南海”,“寡人”是诸侯的谦称,即寡德之人。春秋时国际交往中国君与国君不能直接对话,这被认为是不礼貌的,所以必须由手下的人去代言,但说的时候要以国君的口气说,所以使节说“寡人居南海”——寡人住在南边。“风马牛不相及”,意思是,就算我们两国的牛马雌雄相诱,也不至于超越边界,形容齐楚相距很远。你们齐国为何要打我们楚国?齐国的管仲就讲述了一堆理由,两国才开始交战。而两国交兵不能斩来使,就是说打仗时这个使节是不能杀的。 在打仗的过程中也有很多规矩,第一条是不鼓不成列。古代打仗是击鼓进军,敲锣收兵。如果对方队伍没有布好阵势,是不能敲鼓的,若趁机出兵则是小人之举。第二条是不重伤。两国的战士击鼓进军之后,如果把对方战士打伤了,就不能再打第二下,也就是说不能让对方两次受伤。那接下来战争怎么进行呢?受伤的回军营疗伤,胜利的坐下来休息。第三是不擒“二毛”。所谓“二毛”是有白头发和黑头发的,即不抓白头发的老年人做俘虏。就算打败了,也得让其回家养老。第四,不逐北,就是不能追逃兵,“北”是败北的意思。追也可以,只能追五十步,对方跑到第五十一步时就不能再追了。有句成语叫五十步笑百步。这句话出自《孟子》,原意是跑五十步也是逃兵,跑一百步也是逃兵,那么你这个逃兵有什么资格取笑那个逃兵呢?但是这个语境如果放在春秋时期是成立的,跑了五十步是安全的,还跑一百步干什么?春秋时,五十步可以笑一百步的。《左传》中有这样的记录,晋国和楚国作战,晋国败了,楚国追击,楚国发现晋国有一辆战车不动了,负责追这辆车子的楚国战士就停了下来,问晋国的战士怎么了?晋国战士说车子不动了。楚国的战士说我帮你看看,然后告诉了晋国的战士车子的毛病在哪里,晋国战士调整了战车之后,就将车开走了。楚国的战士回到自己的车子上再去追。追了两步,晋国战士的车子又不走了。楚国的战士就把自己的车又停下来,走过去问,怎么又不走了呢?晋国战士说,车又坏了。楚国的战士帮他把车修好,再次让他逃跑,自己再上了战车接着追。 春秋时,打仗只是争得一个胜利者的地位,并非要将对方消灭。所以,春秋是一个贵族的时代,它在处理国际关系时,甚至在战争中,也是很具风度,讲求礼仪的。 到了战国则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春秋和战国要分开看待。战国时,半独立主权国家变成了完全独立的主权国家。没有天子了,小国也被兼并了,剩下的都是大国,即所谓的“战国七雄”。所以这时的国际关系也变了。因为各国诸侯都想使自己的国家强大起来,至少不被其他国家吞并,于是开始大量地使用士,所以战国就成了一个养士的时代。战国的特点,是战争不断,人民生活极其痛苦,战争也不再像春秋时那样彬彬有礼,战国的战争很残酷。古书记载,秦赵长平之战,秦一次性坑杀四十万人。虽然古人喜欢用文学性的语言来统计数字,比如赤壁之战时,曹操攻打孙权,曹操给孙权下一个战表,“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其实并没有八十万的军队,从北方带过来的军队是十五六万,晋州投降的大概是八万,加起来全军二十五六万,且二十五六万是水军加步兵。但是长平之战就算有五万人被活埋,那也是非常恐怖和残酷的。这个时候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国家向何处去?谁来回答?——士。因此从春秋晚期开始到战国,出现了很多了不起的士,他们就是先秦诸子。 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先秦诸子都是士的代表。儒家是文士的代表,墨家是武士的代表,道家是隐士的代表,法家是谋士的代表。或者说儒家是文士的哲学,墨家是武士的哲学,道家是隐士的哲学,法家是谋士的哲学。诸子出谋划策,保驾护航,游走于世界各国。从孔子周游列国开始,其他的士也都是在各国之间游走,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我在前面说过,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士则一无所有。当然早期的士有田。但这个田,士并没有产权,只是吃这一块田的赋税,后来士连田也没有了。没有不动产靠什么谋生?就得学本事,要么学文艺,要么学武艺,最好文武双全,当然也包括道德修养,这叫修身。修好了,就可以帮大夫打理他的家,这叫“齐家”;帮诸侯打理他的国,叫“治国”;帮天子打理他的天下,叫“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春秋时的士一般就是这么做的。 到了战国,士的地位开始变得特别高。战国时,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士很受尊重。各国诸侯都招贤纳士,所以士的日子很好过。比如孟子到魏国见梁惠王,到齐国见齐宣王,孟子质问两位王对国家的治理不当,导致饿殍四野,梁惠王、齐宣王虽不接受孟子的政治主张,但还得供养着他,不能对他表现任何不满。齐宣王有一天想召见孟子,便派一个使节去请孟子。使节说:先生,我们的大王非常想见您,想听您的教诲,但我们的大王今天生病了,不能吹风,不知道先生能否到王宫去见他。孟子本来是要去见他的,一听这话就说我也生病了!《孟子》中有一句话就是“说大人则藐之,无视其巍巍然。”可见当时士的地位之高。 战国四君子,齐有孟尝君,魏有信陵君,赵有平原君,楚有春申君,每人养士三千。当时有一个士叫冯驩,穿着草鞋,佩着剑就去见孟尝君。孟尝君客客气气地说: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要教导田文的吗?自称田文,这是身为贵族的一种谦虚说法。可冯驩直说他什么都不会,就听说孟尝君这儿吃饭不要钱。孟尝君仍表示欢迎,并安排其住在传舍中;过了几日,孟尝君问,冯先生住得还满意吗?门人说冯先生不满意,每天晚上拿着剑唱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又将他安排到幸舍中,说那里有鱼吃。几日后再问门人,门人说,冯先生还是不满意,他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舆!”于是又给冯驩换了代舍,出入有车。但冯驩又唱:“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虽然很不高兴,但却没有表现自己的不满。 但士是很有风骨,有精神的。孟尝君养士三千,每天都在其家中吃饭,其中的一个士被安排在角落里,因为没有灯,看不见自己吃的东西,他误以为自己吃的肯定没有其他的士吃得好,这是有意让他看不清楚。于是他站起来宣布绝食表示抗议。孟尝君端着自己的盘子走过去说,这是我吃的。这个士一看孟尝君吃的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并没有歧视自己,于是谢罪自杀了。所以先秦的贵族就是这样的,有风骨,有精神,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意思就是刑法不能加在大夫身上,士这些贵族一旦发现自己错了就自裁,他们不会选择受审、上刑场,士认为上刑场是受到了侮辱。所以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士有自由的身份,独立的人格,因此更能够自由地思考问题。诸侯以国为己任,大夫以家为己任,士因为不是哪一个国家的,而是天下的,所以胸怀天下,以天下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这是士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所以士可以周游列国,包括孔子。孔子的爱国主义表现在一个小细节上,当他离开其他国家时并无留恋,可当他离开鲁国时,“一步三回头”。所以,士是胸怀天下的人,是对自己负责的人,是有风骨的人。唯其如此,在他们中间才能产生出最优秀的思想家,那就是先秦诸子。先秦诸子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优秀的思想家,诞生先秦诸子的春秋战国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至于他们留下什么遗产,诸位如果有兴趣,介绍你们读两本书,一本是我写的《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第二本也是我写的《我山之石》。《我山之石》更为简洁,明快,《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更为翔实,想吃快餐的读《我山之石》,想做学问的读《先秦诸子百家争鸣》。 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内容——先秦的“士”。 (本文为易中天先生于5月23日在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感谢易中天先生的惠寄,全文发表时有删节,题目为编者加) 演讲者小传: 易中天,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艺术人类学》、《费城风云》、《帝国的终结》、《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我山之石》和《中国智慧》等著作。近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十六卷本的《易中天文集》,收录了易中天先生从1980年到2011年三十年间各类著作共十八种,总计四百多万字,内容涉及文学、美学、艺术、文化、历史、法律、政治、哲学和时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