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 黄裳所题书名 2000年初,家人准备出版一本纪念祖父李尧枚和三叔祖父李尧林的文集。关于祖父能找到的新线索不多,叔祖父李尧林抗战前和初期在天津南开中学执教英文,他的学生中后来从事理工的有院士关世聪、叶笃正等,做文化艺术的有黄裳、黄宗江、周汝昌等。这些人中当时还健在的都逾八旬,从他们那里挖掘史料成了我最有兴趣也急于做的事情。2003年秋,我首先拜访了在北京的黄宗江先生,他的亲切和健谈给了我继续拜访其他南开老人的信心。 2005年3月,我在上海拜访黄裳老人。那天找到那个大院颇费周折,终于按响门铃,黄老的女公子容仪把我们迎入。黄老听力不佳,与黄宗江老人的奔放热情对比,黄裳表现出的是一种质朴的热情。我请黄老回忆李尧林,黄老说他的日记中有一些与李尧林在孤岛时期交往的记录。孤岛时期能与李尧林来往的只有同在租界里的黄裳和其他少数几人,所以黄老的孤岛日记十分珍贵。我恳求黄老写出这些交往,自恃是晚辈,我说我会不断催您。黄老宽容地笑着说:那你就催吧,我也未见得有时间,不过我答应你将来一定写。事先准备好的另一个话题是,巴金先生曾写文章说把李尧林(笔名李林)未翻译完的书稿交给黄老。黄老曾把其中的《莫洛博士岛》翻译完并与李林联袂出版。我们请黄老提供一些出书需要的照片,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四本书说,照片都在这里面,这几本书送给你们。 因为交谈受限(黄老听力不佳,也不太健谈),我较长一段时间没再去。有一天我的小叔祖父李济生先生致信家父说黄老需要找四川早年出版的《黄裳论剧杂谈》。因当年出书时父亲主持四川出版业务,所以要父亲代找。那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川的出版社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由最初的一家人民出版社,分成了九家;又经过总社阶段,后来又有集团),样书早就没有了。好在我已开始网购旧书,很快找到书,再次踏入黄府,距前次造访正好一年。我对黄老说,您是我祖父四个弟弟(另外还有我四叔祖母)的共同朋友,能为您做点事情我深为荣幸,今后您找书直接给我写个便签就行了。黄老当即吩咐我找五十年代初期他的旧著《一只陷进朝鲜泥沼的脚——拟美国士兵日记》。 我本来就喜欢收集书籍,出国后曾经停顿十余年,互联网的出现让我旧癖复发。黄老的书籍此时我已经收集不少。一天我在孔夫子旧书网发现拍卖《一只陷进朝鲜泥沼的脚》,克服时差凌晨四点起来抢拍此书。2006年年底我在拜访黄老时,兴高采烈地呈上,并重申黄老若需旧书我仍愿代劳。黄老告诉我,他需要开明(书店)旧著《数学与你》。 为了减少打搅,我每次拜访黄老都提前写信,再找容仪在家时打电话约时间。信中同时重复两件旧事:一是请黄老整理孤岛日记中有关李尧林的内容;二是请黄老继续留意李尧林的未竟译稿。 黄老与翻译家杨苡是好朋友,而杨先生也是李尧林当年挚友。我去南京看望杨老, 她鼓励我多去看望并代她问候黄老。她不时给我创造理由,比如要我转交书籍或者照片。2007年杨老找出黄老当年在虹桥公墓照的李尧林墓碑相片给我,尺寸非常小,几乎看不见任何字迹。我把经过处理的旧照片送杨老,杨老又要我加印照片回送黄老。我拿着这张照片加上杨先生公子赵苏摄黄老像送到黄府。黄老看到照片,沉浸在回忆中,我趁机提起孤岛日记和李尧林的未竟译稿《奥莫洛波夫》。黄老说日记中有关记载比较零星,不太好写。关于《奥莫洛波夫》,一年前黄老曾在《读书》杂志(2006年第6期)中有《忆施蛰存》一文,内云“与蛰存初识,似在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此际先师李林先生新殁,留下未完成的译稿有《奥勃洛摩夫》”,黄老看见我递过去的此文复印件,只是简单地说“不记得了”,我也无可奈何。 是年十二月,我拿着友人叶扬波教授在网上抢拍成功并转赠的《数学与你》给黄老送去。同时我还把新淘到《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带去请黄老签名。黄老认真签完字,对我说:《数学与你》我有,《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这两本倒是没有。我只好说,您要是签字前说,我就给您留下了。现在您已经为我签好,我另外为您去淘。 这一时期,从前那本纪念李尧枚和李尧林的文集进入增订再版阶段,我与出版社的编辑觉得赠订版封面题词非黄老莫属。于是我加快了网淘《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步伐,居然很快找到。为了创造更多的访问黄老理由,我决定一本一本地送。再次踏入榆下来燕榭,黄老二话没说,递给我事先准备题写好的书名。黄老在兴头上,又拿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早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悬崖》,上面有李尧林先生的题签:“赠鼎昌——林一九四〇”,旁边还有黄老的印章。 在准备再版增订过程中,我反复阅读了收入的各篇纪念文章,特别是黄老当年的文章。文章好几处用英文字母代表涉及到的不同人物,令我发生兴趣。到2009年初,我拿到样书送到黄老手上,提出我的问题。兴头上黄老稍微健谈一些,一一作答:Y是某某某,W则不记得了,等等。 在巴金故居整理过程中,发现孤岛时期李尧林先生在上海的一本笔记,上面按年月记录李尧林看电影的详情。李尧林先生因日本侵略被迫离开南开教职,从教育家变成翻译家。他先后翻译了《悬崖》、《无名岛》、《月球旅行》等著作,两本未竟译稿《莫洛博士岛》和《奥莫洛波夫》,前者由黄老续翻完联袂出版,后者尚未见浮出。孤岛时期李尧林生活窘迫,为了翻译,他把钱多数都用来买纸和看电影,并且认真做记录。巴金研究会周立民先生把笔记本扫描下来刻成光盘快递到我暂住的酒店。看到这个记录,我立即想到,说不定有些电影李尧林是与他从前的学生黄裳一起看的。我把扫描件彩色精印准备送黄老。与此同时,再版增订本的中国华侨出版社希望能出黄老的三卷本怀念集,要我代约。巴蜀书社也准备出版《巴金祖上诗文汇存》,大家都希望黄老题写书名或写序跋。 七月份我给黄老写信说明来由并电话预约,不料得到回绝。我很无奈,到南京拜访杨苡老人。杨老对我大为同情,立即拨通上海黄府电话。几经努力,终于得到我再访黄府的应允。虽得应允,我还是先把要与黄老沟通的事反复斟酌。2009年8月21日,我多少有点战战兢兢地踏入黄府,完成几件琐事后,我转达了华侨出版社希望出文集的事情,黄老婉言拒绝;我又再次提出请他为《巴金祖上诗文汇存》题写书名,黄老也不答应。我再三解释,黄老仍不松口。我没放弃,再次请杨苡先生、周立民等为我说项,均无收效。黄老致信杨苡,洋洋三页,主要段落均涉及到我,杨先生就把信交给我了。摘录其要:“我耳朵大退步,因此接电话都由女儿代理,又一笑事,好像我新添了秘书似的。李斧来信,并电话,欲来访,为我的‘秘书’婉拒了。他于是赶到南京你处诉苦,甚出意外。他在信中要我为巴金祖上诗集题签。此事实不愿做,我何人斯,敢在此种‘家集’上乱涂?这点请你对他解释,感之。”黄老又写道:“李斧介绍给我编文集,好意可感。但我过去编书,炒冷饭过多,读者多有不满,今后不想再炒了,请转告”。黄老还说了另外一两件事,并明言“此点亦望给李斧说说。” 此后我不敢轻易去打搅黄老。未及一年,黄老写作需要《李劼人晚年书信集》,使命仍然落在我肩上。我在网上买到《李劼人晚年书信集》两册,一册留给黄老,另外一册自用。我又到黄府送书,觉得黄老似乎苍老了不少。 黄老那封写给杨老的长信(前述)里,关于我不断要求他写孤岛时期的李尧林,他写道:“关于尧林先生的文章,一定要写的。但近来太忙,打笔仗,管闲事,不知老之已至,此可笑之三也。写尧林纪念文,得查旧日记,写‘长篇’,才能动手,怕也写不成像样的东西,奈何!”2010年12月1日,《新京报》发表黄老回忆文章《先师李林和他弟弟巴金》。文章关于孤岛时期里的李尧林先生,写了好几百字,虽然我不敢说这篇文章是因我而写,但是黄老确实没有食言。 2010年底《巴金祖上诗文汇存》出版,我为黄老预留了一套。3月我去南京探望杨苡先生,杨先生要我给黄老带去两本精装书,一本是她哥哥杨宪益的《去日苦多》,另一本则是杨苡先生本人的《雪泥集》。我背上好几本书重访榆下来燕榭,先呈上《汇存》求正,然后掏出初版《西厢记与白蛇传》求字,黄老态度和蔼友善,但是话语仍不多。 2012年9月5日,黄老驾鹤西行。我看着书架上那本新近淘得的英文版《京剧的故事》,原本期待黄老的英文题签,旁边还有那本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平凡的人》,我怎样才能再送黄老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