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属于“归来的人”,却被不少人当作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现代文学作家”;他的代表作是小说,但最大部头的文字却是散文,且风格上独树一帜;他个性恬淡,与世无争,但“文革”期间却应命写过样板戏。说起来,确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异数。 最近,一部汪曾祺晚年的散文集子得以整理发行,名曰《榆树村杂记》。这跟他此前的《蒲桥集》是姊妹篇,都写于北京的蒲黄榆寓所。1983年,63岁的汪曾祺携全家乔迁至此,一住就是13年。对于曾经一家五口挤在两居室里的汪曾祺来说,这是他晚年莫大的福音。因为他终于有一方独立的天地,可以颇为“任性”地作文了。 正是从那时开始,汪曾祺开启了他“衰年变法”的黄金时代。 散文集一开篇,便是《七十书怀》。古稀之年的汪曾祺,写起文章来确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随性。他师从沈从文,原就崇尚恬淡,老来愈淡,淡如静水,却又略泛清香。笔调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看得出来,大多是提笔就写,且只写自己平生乐事,如花鸟鱼虫,吃喝行乐,老人家自由挥洒起来,好个不亦乐乎。 到底是大家手笔,即便所论者小而微,文章也没有沦为流水账,或是如当今网络上“晒生活”的一类“水帖”。汪曾祺在新中国成立前曾就读于西南联大,在大师云集的环境浸泡而出,学养深厚,故而多么琐碎的题材,经他妙笔一点,也能化为一篇趣文。要说他的散文有什么章法的话,大概便是这类似于古人笔记写作的“灵光一闪”,以及“嬉游之乐”。 旧时文人在诗文之外,或有闲笔,多喜条条摘录,附以短议,乍一看漫不经心,细读却可发人深省。相比于唐宋八大家、公安竟陵派“散文”的逻辑分明,这些闲笔反而更有散逸的味道。《榆树村杂记》里的汪曾祺,不少承继了这一脉。如此一来,行文里思想的痕迹浅了,更多是带着一双慧眼,在生活里撷英,在回忆中悠游,把些寻常人忽略不计的好光景,烩得色香味俱全,一一呈于眼前。 他写花,谈到荷花、勿忘我、绣球、杜鹃,单是紫薇花,便先谈了大段《韵语阳秋》,引白居易“紫薇花对紫薇郎”诗,接着又以《新唐书》佐证,何其洋洋洒洒。他写做饭——这是他拿手好戏,于是忆及故乡的野菜,从王西楼的《野菜谱》,袁枚的《随园食单》,一直论到自己的小说,又写绿豆、扁豆、红豆等不同菜种在民间的身影,真是五味俱全。至于从高邮到北京的民俗,八仙、城隍、水母,也是诗文并茂,引经据典,不刻意,不乏味,读来确是一种享受。 当然,也不是没有应景之作。作为文坛“宿耆”,少不得邀约频繁,四方走动。譬如他去天山,写了《天山行色》,去泰山,写了《泰山片石》,去湖南,又写了《湘行二记》。这些游记类文章,也就是今天所谓的“采风稿”,多半是有命题要求的。看得出来,汪曾祺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才思也减了几分。 汪曾祺的旧学功底,无疑是他的文笔在当代独具一格的渊源所在。1997年他逝世之际,有人就称他是“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是不是“最后一个”还不敢说,但“纯粹的文人”却是汪曾祺当得起的称号。既非纯粹的“作家”,也非纯粹的“学者”,而是“文人”——这是唯有传统才能赋予他的身份。在四书五经与诗礼簪缨早已不被尊奉的当代,饱读诗书、书画兼工的文人,已成了一个稀有物种。 于是读者能看到,《榆树村杂记》里的汪曾祺,不仅具有文人的敏感细腻和满腹经纶,也毫不遮掩他四溢的“诗才”。兴之所至,他随手挥毫,便是一首工整的旧诗或楹联,这些古色古香的文字,星罗棋布在散文集的各处。倘若换了别人,诗写得如何暂且不论,多半会被讽为“附庸风雅”,乃至“迂腐”,掩盖不住的刻意痕迹。可放在汪曾祺身上,却那么自然而然。究其原因,恐怕不仅在于文才各异,更在于此人从骨子里、毛孔中,都散发出一位老派散逸文人的气息——所谓“文如其人”,绝非一句空话。 在一篇名叫《随遇而安》的散文里,汪曾祺回忆了自己作“右派”的沧桑经历。只是字里行间,既读不出激愤,也未见出自得,仍是一贯的寻常口气,甚至有些不自觉的冷幽默。相比于当年苏轼被贬黄州后故作潇洒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风雨过后的汪曾祺少有“翻身做主”的豪言壮语,一心只问花鸟鱼虫,天光云影,也自得其乐。这份勉强不来的恬淡,也许才是真正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