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讳若璩,字百诗,先世居太原县西塞邨,五世祖始居淮安,祖世科,万歴甲辰进士,布政司参议;父修龄,郡学生。先生少口吃,入小学读书,千遍犹未熟。同辈咸其钝。年十五,冬夜读书,有所碍,愤悱不肯寐,漏四下,寒甚,坚卧沈思,心忽开朗。自是颖悟异常,是岁补学官弟子,一时名士如李太虚、方尔止、王于一、杜于皇辈,皆折辈行与交揅。究经史,深造自得。尝集陶贞白、皇前士安语,题其注云:“一物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其立志如此。 年二十,读《尙书》至古文二十五篇,卽疑其伪。沈濳三十余年,乃尽得其症结所在。作《尙书古文疏证》八卷。其最精者:谓《汉艺文志》言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尙书》。孔安国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楚元王传》亦云:逸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古文篇数之见于西汉者如此,而梅赜所上乃增多二十五篇。此篇数之不合也。 杜林、马、郑皆传古文者,据郑氏说,则增多者:舜典、汨作、九共、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嗣征、典宝、汤诰、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凡十六篇,而九共有九篇,故亦称二十四篇。今晚出书无汨作、九共、典宝等,此篇名之不合也。 郑康成注《书序》,于仲虺之诰、太甲、说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皆注曰:亡,而于汨作、九共、典宝、肆命等,皆注曰:逸。逸者卽孔壁书也。康成虽云受《书》于张恭祖,然其《书赞》曰:我先师棘下生,子安国亦好此学,则其渊源于安国明矣。今晚出书与郑名目互异,其果安国之旧? 又云:古文传自孔氏后,惟郑康成所注者得其眞;今文传自伏生后,惟蔡邕石经所勒者得其正。今晚出书昧谷,郑作柳谷;心腹肾膓,郑作忧肾阳;劓刵劅剠,郑作膑宫劓割头庶剠;与眞古文旣不同矣,石经残碑遗字,见于■适《隶释》者,五百四十七字,以今孔书校之,不同者甚多。碑云:“高宗之飨国百年”,与今书之五十有九年异。孔叙三宗以年多少为先后,碑则以传序为次,则与今文又不同。然后知晚出之书葢不古不今,非伏非孔,而欲别为一家之学者也。 班孟坚言,司马迁从安国问故,故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许愼《说文解字》亦云,其称书孔氏,今以《史记》《说文》与晚出书相校,又甚不合。 安国注《论语》“予小子履”,以为《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不云此出《汤诰》,亦不云与《汤诰》小异,然则予小子履云云,非眞古文《汤诰》葢断断也。其注“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句。于《论语》则云:“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于《尙书》则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其诠释相悬絶如此,此岂一人之手笔乎。 又云:古未有夷族之刑,卽苗民之虐,亦祇肉刑止尔。有之,自秦文公始。伪作古文者,偶见《荀子》有“乱世以族论罪,以世举贤”之语,遂窜之《泰誓》篇中,无论纣恶不如是甚,而轻加三代以上,以惨酷不德之刑,何其不仁也。 《荀子》曰“诰誓不及五帝”,《司马法》言有虞氏戒于国中,夏后氏誓于军中,殷誓于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当虞舜在上,禹纵征有苗,安得有会羣后誓师之事。此亦不足信也。《司马法》曰:入罪人之地,见其老弱,奉归无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药医归之。三代之用兵,以仁为本如此。安得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之事。旣读陈琳《檄吴文》,云“大兵一放,玉石俱碎”钟会《檄蜀文》云“大兵一发,玉石俱碎”。乃知其时自有此等语,则此书之出魏晋闲又一佐也。 又云:《武成》篇先书一月壬辰,次癸已,又次戊午,已是月之二十八日,复继以癸亥、甲子,是为二月之四日、五日,而不冠以二月,非今文书法也。《洛诰》称乙卯,《费誓》两称甲戌,此周公、伯禽口中之词,指此日有此事云尔,岂史家纪事之例乎。 又云:《书序》益稷本名弃稷,马、郑、王三家本皆然,葢别是一篇,中多载后稷与契之言,扬子云《法言》孝至篇云:言合稷契之谓忠,谟合皐陶之谓嘉。子云亲见古文,故有此言。晚出书析《皐陶谟》之半为《益稷》则稷与契初无一言。子云岂凿空者邪。 其辩《孔传》之伪云:三江入海,未尝入震泽,孔谓江自彭蠡分而为三,共入震泽者, 金城郡昭帝所置,安国卒于武帝时,而传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岂非后人作伪之证乎。 传义多与王肃注同,乃孔窃王,非先有孔说而王取之也。汉儒说六宗者,人人各异,魏明帝诏令王肃议,肃乃取《家语》孔子曰:“所宗者六”以对。肃以前未闻也。而伪传已有之,非孔窃王而何。 康熙元年始游京师,尙书龚公鼎孳为之延誉,由是知名。旋改归太原故籍,为诸生祭酒。昆山顾先生炎武游太原,以所■《日知录》相质,卽为改订数条,顾虚心从之。 十七年,应博学宏词科,试不第,在都门与汪编修琬交,汪着《五服考异》成,先生纠其谬数条,汪意不怿,谓人曰:“百诗有亲在,而喋喋言丧礼。可乎?”先生应之曰:“王伯厚尝云,夏矦胜善说礼服,谓礼之丧服也;萧望之以礼服授皇太子,则汉世不以丧服为讳也;唐之奸臣以凶事非臣子所宜,言去国恤一篇,识者非之,讲经之家岂可拾其余唾乎?” 徐尙书干学因问:“于经亦有征乎?” 先生曰:“按《杂记》曾申问于曾子,日哭父母有常声乎?申曾子次子也。《檀弓》子张死,曾子有母之丧,齐衰而往哭之。夫孔子殁,子张尙存。见于《孟子》。子张死而曾子方丧母,则孔子时曾子母在可知。《记》所载《曾子问》一篇正其亲在时也。 徐大叹服,卽邀至邸,延为上客,每诗文成,必属裁定。曰阎先生学有师法,非吴志伊辈可望。合肥李公天馥亦言:诗文不经百诗勘定,未可轻易示人。 及徐公奉敕修《一统志》,开局洞庭山,旣又移嘉善,复归昆山,先生皆预其事。先生于地理尤精审,凡山川形势,州郡沿革,了如指掌。尝曰:孟子言读书当论其世,予谓并当论其地。少读孟子书,疑滕定公薨,使然友之邹问孟子,何缓不及事,及长大亲歴其地,乃知故滕国城在今县西南十五里,故邾城在今邹县东南二十六里,相去仅百里,故朝发而夕至,朝见孟子而暮卽反命也。因?《四书释地》四卷《释地余论》若干篇,又据《孟子》七篇,参以《史记》诸书,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 尝言孔门从祀,颜曾之外,当广为十二哲;德行三人,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三人,宰我、子贡、有若,政事三人,冉有、季路、公西华,文学三人,子游、子夏、子张。以《论语》孟幼之不可易。 又谓先儒以大学传文出于曾氏门人之手,但见诚意章引曾子说,谓古者弟之于师,方称子耳,不知礼记四十九篇,称曾子者一百,一为曾申,余皆曾参,则是记礼者之通称,不必弟子谓其师。若谓大学止一引,与它篇屡引者不同,则礼器、内则亦止一引,岂二篇亦曾子门人作乎?《孟子》七篇,于孔门高弟,或名之,或字之,或子之,而称曾子者二十二,益验其为通称也。 又言《檀弓》载季武子之丧,曾■倚其门而歌一事,为记者之妄。《春秋》昭公七年,季孙卒。孔子年十七,曾少孔子若干岁。虽不可知,然《论语》叙其侍坐次于子路,则必少于子路矣。孔子年十七时子路甫八岁。不过六七岁童子,乌有倚国相之门临丧而歌之事乎? 又尝举朱氏论语孟子集注之误,如季文子始专鲁政,不待武子;子纠兄而非弟;曾西子而非孙;武丁至纣凡九世,而非七世;昭阳败魏取八邑,而非七邑;不衣冠而处,见说苑,非家语;农家者流,见汉书,非史迁;去鲁司宼则适卫,而非适齐;灭夏后相则寒浞,而非羿;敬叔弟也,非懿子之兄;颛臾近也,非远人之谓;鲁有少施氏,则孟施当亦其氏,不当以施为语声。闻者叹其精? 世宗皇帝在,濳邸闻其名,手书延至京师。握手赐坐,呼先生而不名。日索观所著书,毎进一篇,未尝不称善。疾革,请移就外,留之不可,乃以大床为舆,上施靑纱帐,二十人舁之出,安稳如床箦,不觉其行也。卒年六十有九,时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八日,世宗遣使经纪其丧,亲制挽诗四章,复为文祭之,有云:读书等身,一字无假,孔思周情,旨深言大。佥谓非先生不能当也。 平生长于考证。遇有疑义,反复穷究,必得其解乃巳。尝语弟子曰:曩在徐尙书邸夜饮,公云今晨■起居注,上问古人言使功不如使过,此语自有出处,当时不能答,予举宋陈良时有《使功不如使过论》,篇中言秦伯用孟明事,但不知此语出何书耳,越十五年,读《唐书·李靖传》,高祖以靖逗留,诏斩之。许绍为请而免,后率兵破开州蛮,俘禽五千。帝谓左右曰:功不如使过,果然。谓卽出此。又越五年,读《后汉书·独行传》索卢放谏更始使者勿斩,太守曰:夫使功者不如使过,章怀注,若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乃知全出于此。甚矣,学问之无穷,而人尤不可以无年也。子咏亦能文。 谢山《题古文尙书疏证》(《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七):“阎征君所著书最得意者《古文尙书疏证》也,其次则《四书释地》。征君稽古甚勤,何义门学士推之,然未能洗去学究气为可惜,使人不能无陋儒之叹。葢限于天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