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在华中师范大学读中文系现代文学硕士生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没有多久,就接到母校北京师大中文系杨占升老师的来信,他希望我报考那里的博士研究生。 世界上的事大抵都是热心人做起来的,杨先生便是这种可贵的热心人。带博士生首要条件是要有具备资格的导师,当时主管部门宣布的现代文学专业可带博士生者,全国只有四位:北大中文系王瑶、社科院文学所唐弢和王士菁、鲁迅博物馆李何林。四人中唯李何林先前在北师大授过课,略有渊源关系,杨先生遂极力劝说,李先生于是同意在北师大招博士生,他所首招的两个博士生,自然也是这个专业最早的两个。 和我一起被物色的还有一位,是山东聊城的王富仁。富仁兄当时即已有研究鲁迅的专著出版,且引起重视,而我则显然远远不及。师从李先生,研究方向只能是鲁迅研究,然而,在我当时看来,要在此中寻求突破,委实太难,几经犹豫,方才答应了。 虽然级别或相当于前清的“会试”,我们却无需赴京赶考,试卷寄到我所在单位人事处,由专人监考。专业考什么,已经不大记得了,哲学考题是“论述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要求在规定时间里写出三至五千字文章;英语则是翻译评论惠特曼的一篇文章,都不甚难。成绩也还不错,专业和哲学都考到90分以上,英语也及格。未过多久,录取通知发下来了。 我当然不会期待学校会给博士生有什么“厚遇”,我们优于本科生和硕士生之处,是两人一室。我的室友即王富仁,他大我3岁,当然是师兄。富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乡土气很浓,他说话带有乡音,身上又无什么好的衣着,初见面常露出朴实的憨笑。别人背后笑他像个农民,他也常以自己是个农民自嘲。为他这副外观,也闹出一些小风波。有一次我和他乘公交,售票员就死盯住他,以为他是外地的乡下人,厉声要他拿出票来看。还有一次他拿油票去粮店打油,售货员也是喝问他是从哪里弄来北京油票的。他告诉我,他接母亲来北京玩,在火车上,受到乘务员的歧视对待,老太太愤而拍案说,你们别看不起人,俺儿是北师大的博士!其实,富仁也并非出身于一个纯务农的家庭,他的父亲在当地是个有文化素养的干部,富仁从小就在家读了不少书,养成了他的“内秀”,却又奇异地赓续了与农村、与农民天然联系。 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关于社会的、人生的、历史的、文学的,话题源源不断。他对鲁迅堪称“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每谈及鲁迅的一些言论和思想,就像古人说欧阳修的,“遇感慨处便见精神”,兴奋起来,滔滔不绝。那真是一段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尤其是每天晚饭后,年轻的硕士生们或有约会、舞会可以消遣,我们这两个老博士生无处可去,只有相守“侃大山”。隆冬时节,窗外朔风呜呜地刮,室内却因我们相知相得的言笑而春意盈盈。有时也有一些同楼的硕士生破门加入,这就更加热气腾腾了。不用说,富仁做学问是很有定力的,他从不东游西逛,我们每人一张方形书桌,他桌上堆放着一摞摞书,到了学习时间,他必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书、忙不迭地做笔记。他习惯挑灯夜战,我一觉睡醒,但听他落笔声声,直如骏马疾奔,到他倦卧之时,我又该“闻鸡起舞”了。 我非常佩服他特具的思辨力、发散力,蕴蓄在胸的意绪,一落到文字,便肆心广意,漫衍开去。他喜作长文,好似大江长河,奔泻而下,自有一种豪纵不羁的力度和气势。有人是豪纵之中见沉着,他则是沉着之中见豪纵,看他的外表,似乎激越、豪纵之类与他不沾边,实则他积中形外,内心自有一派他人难以看出的激越与豪放。原先他的博士论文拟写《鲁迅与世界文学潮流》,中途作了改换,决定写《〈呐喊〉〈彷徨〉综论》。这部后来被称作鲁迅研究里程碑式的著作,虽然动笔时间不长,却是他“储思”已深的结果。一天,他半夜入睡,上午八九点钟醒来,闲闲地点上一根烟,倚着床头,嘻嘻地问我:“今天早上广播点名批判我了吗?”我应道:“嗯,快了。”随即两人相视大笑。我想,他在写作之时是必有一种挑战者的胆气和心理准备的,不如此,他的“思想革命”之说也不会起到摧陷廓清,一扫鲁迅研究旧风的作用。 除了外语和哲学两门公共课,我们无需到课堂上课。隔上一段时间,便由杨先生领着,乘公交到位于史家胡同的李何林先生家去。那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四合院住宅,由大门进去,要穿过两进院落,才是他家住的院子。先生在北屋,他静候我们,看上去总是神清气朗,意态端凝。落座之后,我们先向他汇报近一时期学习和研究情况,先生一一给予指导,言语不多,也都切中肯綮。那时他还担任鲁迅博物馆的馆长,公务繁冗,加以年事又高,所以,校内便由杨占升先生和郭志刚先生兼管,我们称之为“副导师”,具体的事就更多向他们请益了。 按三年的学制,我们应在1985年的夏季毕业,而到84年秋冬之际,似乎即已进入收尾阶段。分配工作,原议两人都留师大中文系,我考虑到师大在家属调动和住房安排上有困难,执意离开,最终,系里定下只留一人,即留富仁兄,我则去中央党校。此事纷纷扰扰之际,富仁兄因要照顾家里,已答应去山东大学,便先行安排做论文答辩,杨占升先生复又找校长,还是把他“抢”过来了。我的论文也送出给评委们看去了,期间有一个寒假,答辩安排到85年4月举行。我的论文题目是《鲁迅思想研究——从文化问题出发》,由钟敬文先生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与会者还有李何林、郭预衡、严家炎、王士菁等,可称皆鲁迅研究界“一时之选”,好在诸公并未为难我,倒是嘉勉甚多,顺利通过。 那年,离开北师大时,和富仁兄喝酒,我在酩酊之际曾说,老兄留在这名山大寺修行,我是去做“云游僧”了。几十年过去,我也确实如同一个“云游僧”一般,做着各种工作,飘忽不定。前两年,我独自在粤东行走,落脚到汕头,特地去拜访他——他已在汕头大学任教授多年,相见自是甚欢。他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笑谈,迎面说“云游僧”来了,欢迎欢迎。我说贫僧特来拜见你这得道高僧,你不在京师名刹,却到这海隅仙山来了。说罢,二人拊掌大笑。忆及当年我们“读博”的“青葱”岁月,互望满头白发,不胜唏嘘。更未想,才时隔未几,他竟仙驾西去,闻此噩耗,哀痛中我为他作了一副挽联: 往事溯同窗状若老农神实真儒谈笑应曾遗珠玉 学业炳当世书俱雄文辞多灼见呐喊期可醒愚蒙 谨以此纪念我们曾有过的“读博”岁月和手足般情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