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许燕吉和父亲出游 记忆中,妈妈监督我和哥哥读书,或清算我俩的错误,都是在爸爸下班回来之前。爸爸一进门,马上“结业”,我俩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爸爸大概不会打听我的“劣迹”,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会嫌弃我,因为他喜欢孩子,而且见孩子都喜欢。抗战时期,香港是沦陷区与内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亲戚好友路过暂住。小客人也常有,我们就成了伴,跑呀,蹦呀,玩捉贼,玩捉迷藏……爸爸总是自告奋勇当捉人的。有时到朋友家去,门一开,那家的孩子们一看是我爸爸,就会一拥而上,欢呼嬉笑,比圣诞老人来了都高兴。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给我们“演戏”,他总是应允的。他把照相机的三脚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单当剧场,再在床上放一个小盒子当桌子。我和哥哥盘好腿坐在一边,爸爸也盘腿坐在对面,他说“哐哐”就开戏了。上场的就是他的两个大拇指,虽然这两个“演员”只会点头和摇晃身躯,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场”也很热闹。常演的剧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乌盆记》等,直演到妈妈催我们睡觉去才散场。几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剧《乌盆记》,就觉得像看过。细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戏演过。 爸爸爱大自然,爱到野外去,每次都能给我们讲些知识。比如,他告诉过我,大石头上的白藓长了上千年了,有的树分公母两性,海滩上被浪冲刷剩下的贝壳顶叫醋龟,放在醋里它会冒气泡而“行动”。我和哥哥总是要找拾几个拿回去“实验”。爸爸虽是搞文史的,但对自然科学也挺有兴趣,他的书房里有好些自然科学的书。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图,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儿在母体内是头朝下的,有些虫子会长得和树叶一样,等等。 暑假期间,爸爸总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时间,安心写他的《道教史》。这次,他回来已几天了。回来的那晚,他冲了个冷水澡,睡觉又受了风,感冒发烧,躺了一天,已经退烧了,还在家里休养着。这天,妈妈出去给他买东西,保姆袁妈、刘妈正管着我和哥哥吃午饭。饭还没吃完,妈妈就回来了,她拿着东西径直去了卧室,忽听到她大喊一声,叫着:“快来人!怎么啦!”我们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见爸爸面色发紫,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也不知谁说了句“快请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楼去,我在后面紧跟着。 那天中午医院里没有医生,护士没有权力给人治病。来的那个护士一手托着爸爸的上臂,一手拿着注射器,头颈转过来,对身旁的我妈妈连声说:“你负责啊!你负责啊!”妈妈攥手在胸前点着头,也连说:“我负责,我负责。”针打下去,爸爸长哼了一声,就像睡熟一样了。 我和哥哥被领到房门外,过了一会儿,妈妈走了出来,哥哥一下扑上去大哭大喊:“爸爸死了呀!爸爸死了呀!”妈妈张开胳膊搂着他说:“不要紧,还有我哪!”事后,妈妈回忆说,爸爸晴天霹雳似的一死,她脑中一片空白,听见哥哥哭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顿时清醒镇定。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晰,终生不忘。 爸爸死了,自始至终我没有号哭,也没有掉眼泪。妈妈说我是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其实,我记得爸爸爱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6年的时间,桩桩件件我记得很多,记得很清。 爸爸死时,我只有8岁多,又愚昧不开,若是老天能再多给我几年和爸爸相随的时间,我对爸爸的记忆会更多更广,受的教诲也会更深更切。也许是爸爸给我的基因传递,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学来,爸爸的乐观豁达,仅这一点就是最大的宝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润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尽。 (作者系《落花生》作者许地山之女,于2014年1月13日逝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