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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姊”张充和女士在慕尼黑及其他

http://www.newdu.com 2017-11-24 国学网 汪珏 参加讨论

    
    张充和
    去年(2015年)6月17日午后充和四姊辞世。我正在柏克莱朋友家作客。东岸的友人来电话告知,一时惘然。耳边响起她温柔叫我名字的声音,声音带着笑、带着一点点安徽口音。就在耳边,而四姊已经远行。
        一
    1980年夏天,慕尼黑大学的鲍吾刚教授(ProfessorWolfgangBauer)到我工作的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中文藏书部来找我,告诉我:美国耶鲁大学中国文学系傅汉思教授(Pro⁃fessorHansFrankel)将应聘来慕尼黑为期一年的讲学,以中国诗词为主;他的夫人张充和女士偕行。鲍教授请我出席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欢迎会,要我着意款待这位以书法诗词、擫笛拍曲闻名、并在耶鲁授课的充和女士。
    就这样,我有幸认识了汉思和充和。
    以后时而一同喝茶便饭,或去慕尼黑近郊小游,或跟充和到离大学不远“太平商店”买点带着东南亚风味、从阿姆斯特丹辗转运来的黑酱油、崩硬的豆腐等所谓的“中国食物”。那时的慕尼黑不仅中国商店、饭馆少得可怜;中国人、中国学生,屈指可数。欧洲国家一般幅员狭窄,不像美国、加拿大、澳洲那样,广泛接受移民——除非他们须要你某些特殊学识技能,主动为你申请就业居留许可。大学入学必须通过德文程度考试,德文难学,所以留学生比之英、法更少。东方面孔罕见,若在街上遇到,不管生张熟魏,也不管是中日韩哪一国籍,都会互相忍不住含笑打招呼。
    这也就是令鲍教授他们顾虑的地方:汉思原是德裔美籍学者,德文是他的母语;但是对充和来说,却是人地生疏的环境,恐怕她会寂寞住不惯。
    其实这是过虑了。充和知道我在图书馆工作后,对中文藏书的情形询问得很详细。听说我们藏书极丰,特别是从19世纪开始收藏的善本书,无论质与量,在西方负有盛名,她登时喜上眉梢,说道:她一定会常常来看书。果然,她常常来,静坐在远东图书阅览室一角,阅读那些罕见的古籍,对子部书画艺术、集部诗词笔记尤其看得多。从学校为他们租赁的公寓乘电车或地下车到大学站,很方便,图书馆就在一街之隔。
    我去拜望他们,汉思多半在书房工作。充和也总是在忙,不是读书写字弄笛,就是整理修剪窗台上的花草,或缝纫、编织做手工。某次去,她正用蓝色的粗线,把一组清代铜钱,巧妙地穿过方孔,编成一条链子,古朴又新潮。我忍不住赞美,她笑着把链子套在我颈上:“给你做的。前天在一家小古董店,其实就是旧货铺,看见这些老铜板。他们不识货,随便丢在一个破碗里。还有康熙乾隆间的呢。”暗蓝配古铜,真好看!串结的办法使用中式纽扣的环套,简单,别致。对她的灵思巧手只有张口结舌的佩服,镜子里自己左顾右盼;记在头里的是:化腐旧为神奇原来不是空谈。其后我对金工饰品设计制作的兴趣,自她启蒙。
    充和怎会寂寞,她没有时间寂寞。
    何况慕尼黑的博物馆美术馆画廊很多,藏品极精。地点相当集中,不是在国王广场的四周,就是在麦克斯密伦大道上。二战后期几乎完全被炸毁了的宫宇广厦,直到1960/70年代,州政府经济稳定可以负担了,才按照18、19世纪的原图一一重建、增建,成为西方古今现代艺术展览最出色的建筑群,气魄非凡。是充和爱去的地方。
    但是那次我们同去民俗博物馆主办的《渡海三家:张大千、溥心畲、黄君壁书画展》开幕仪式,却是一次十分难得的中国现代书画展。慕尼黑大学和我们图书馆都协同做了些研究释读的工作,因而被邀;汉思与充和则是贵宾。他们伉俪与这三位画家皆是旧识,充和告诉我,家里收藏着他们的手迹——张大千先生与四姊书画诗文往还极多。
    那天午后我特意早点去接他们,汉思一开门,就听充和叫我名字:“等一等啊,我把残墨写完就好。”我应着,一看,这次例外,她不是一如往常端坐凝神临碑——她说过:每天至少把正在临摹的石刻拓印碑文书写一过,页末注上年月日和编号,第100号自己留着,其他的就丢了。(我当时吃了一惊:就丢了?)
    穿着一件中袖蓝白细纹旗袍,站在桌前,纎娟的她手里握着一管大笔,在一张五尺余长、一尺余宽、略泛黄色的纸上,正大开大阖以草书写李白的“问余何事栖碧山”。笔墨提顿之间潇洒不羁。我求道:“四姊(那时我已遵命称她为四姊了),送给我吧!”她笑说:“你要就给你。研好的墨多了,不用可惜,写张草书大字,把余墨用掉。平时不常写大字,这纸张可是最便宜的土纸啊!”我喜欢,喜欢那随兴的“草”,与她秀骨隽雅的小楷隶书非常另样;快意挥洒、洋溢着大气。她立刻题了我的号,押上印。还说,不值得裱,留着纪念吧。
    这幅字是我们的传家宝。1988年与立凌从欧洲搬到美国西岸西雅图,一次四姊在去台港途中来家里小坐。看见墙上挂着这条幅,她惊笑着道:“真是忘了!你还是送去裱了。这土草纸,裱好了倒也别有风味!”她又说,现在大楷、草书难得写了;那次不经意、心情轻松放得开,倒还好!看得出,她自己也意外的满意、喜欢。以后还在卷轴上为我用小楷题签——“草书李白山中问答、汪珏藏”。2006年充和应邀在西雅图亚洲艺术博物馆作“古色今香”书法画卷及所藏名家书画展,这张草书是参展品之一。
    另外还藏有历年来四姊送我们的小楷隶篆扇面和手卷——包括她要丢,却被我征得同意后,从废字篓里拣回家的碑文练习稿。
    一幅“录稼轩词三首”,写在淡象牙色纸张红色条线里,晨昏刻刻相伴三十年,如对书家低首握管、心中一片清明;就是天长地久的系念。
    扇面中最珍贵的一张是四姊调寄“忆江南”纪念沈从文先生,五唱“凤凰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是1993年她与汉思到湘西凤凰镇沈先生墓前追念她的三姐夫,回美后写成。扇面上她以极具个人特色端雅不苟的小楷用笔,词字着墨、中间朱红小注;诵之读之,令人叹赏忘倦。
    四姊对这位姊夫异常敬爱。她也知道我对沈先生的文章风格一直尊崇为近代中国第一人,如画中逸品。
    移居美国不久,去大学图书馆读报,惊悉沈先生故去的消息。感伤间立刻与德国“沈迷”们通讯,大家随即分别着手翻译了十来篇沈先生的作品,由梅儒佩(Ruprecht⁃Mayer)办的杂志《中国讯刊》(Chinablaetter)出专集在德语区发行。此外我写了一篇中文稿《沈从文先生四帖》,在台北《当代》杂志1988年9月号刊出。寄了一本给四姊留念。
    很快接到四姊电话,说她喜欢这篇文稿,说我写得用心。过了些日子忽然收到一份湖南省吉首市《吉首大学学报》“沈从文研究专刊”,里面赫然转载了这篇文字。次年又收到吉首大学编辑出版的《沈从文别集》二十册,袖珍本。浅灰的书面,书名题字皆出诸四姊的手笔;其清简典雅可以想见。
    这些出乎望外的事件,当然都来自四姊的错爱与推介。但是她决不事先告诉我,事后也不说不提。四姊行事的风范一贯如此。
    说起怎么我会冒昧称呼她“四姊”前后三十五年呢?就是缘分。汉思、充和谦和洒脱,当年在慕尼黑几次欢聚之后就坚持要我直呼他们的名字。可是不管是中国规矩还是德国习俗,都逾越太过。看我犹豫,充和说,她家四姊妹,她最小,弟弟们唤她“四姊”。既然我认得她当时在比利时皇家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七弟张宁和先生夫妇,就跟着叫她四姊吧。从此她就是我的四姊(正好,我自己家里有三个姊姊),傅教授就是汉思了。
    我们移居西雅图后,不时给她电话,只要一开口叫她“四姊”,她就知道是我。多年前她黯然跟我说,弟弟们先后过世,叫她四姊的,只有我和舍弟汪班了。此是后话。
    四姊幼年在安徽老家启蒙读书习字,稍长与父母姐弟卜居苏州,读书之外家里延师授曲,昆曲是她一生最爱。抗战时期一面随沈尹默先生攻书学诗,一面跟高人学吹笛拍曲。还与姊姊等同台义演《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离魂”等各折。清音婉约,名噪山城。战后进北大,邂遇汉思,结成好姻缘;以后离国赴美。
    “不光嫁了个外国人,还在外国住了大半辈子。”她自嘲地说。
    四姊有一幅极负盛名,屡被提及的隶书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上世纪90年代她在信上寄这两句给我看,读过又读,眼泪不自主地流下。四姊是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的国士。四姊的悲哀不止是寂寞,是国士放逐异地,不经意间、挥之不去、无可奈何的伤怀。尽管这“放逐”是自己的选择。
        二
    次年二月间图书馆馆长“冷水”博士(中文意译,Dr.F.G.Kaltwasser)请我去他办公室,说道:“你们台湾艺文界的‘教皇’要来了!”我愕然不知所对。冷水博士看我发愣,很乐。告诉我:台北故宫博物院蒋复璁院长(被他称为:‘教皇’!)在受邀参观德奥两国文化机构行程中,申明决不可遗漏当时西德藏书最多规模最大(员工五百多人)、历史悠久的慕尼黑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冷水博士非常高兴。希望我参与接待。
    午后四姊来看书,我提起这事。她高兴地连说:“这下我的笛子没有白带!”原来这位诗人徐志摩的表弟、蒋复璁先生,是她的熟朋友、忘年交,抗战期间大伙苦中作乐的曲友。四姊在慕尼黑平时度曲消闲,却无从自吹自唱。慕城虽是音乐名城,但是要找到会吹中国笛子、会唱昆曲的知音,却只能空叹枉然。
    蒋先生与两位随行学人在1981年3月中旬某日,早上9点准时来到图书馆。馆长、几位特藏组主任和我陪同参观,并邀请充和四姊参加茶会。两位老友异地重逢,都意外的高兴。因属正式访问,两人不便细谈,约好晚上在家小酌叙旧。
    四姊要我也去参加他们的雅聚。我当然欣然答应了。
    世事难料,晚上我因突发事故不得赴约,非常懊恼。
    她还叹道:前一天那晚上,她吹笛子的时间多,唱得少。感叹老院长笛艺荒疏;唱得高兴,可是年纪大了,当年一条好嗓子,现在竟咿呀不成音……
    四姊大去后,她的曲友陈安娜女士告诉我,四姊过了百岁高龄嗓音仍旧婉转动听。天赋异禀,信然。我与四姊相交相知三十几年,除了在慕城碰巧聆听过她吹笛唱曲自娱,却从未欣赏过四姊现场度曲、更没有看过她登台演出——其实自己也明白:不识音律工尺,怎堪作四姊的知音?
    四姊的小友兼曲友李林德博士曾寄给我一份四姊1962年4月19日、20日连载在《美华日报》副刊《自由神》上的大作《如何演牡丹亭之游园》。文章以精练雅达的半文言、半白话写成。是四姊从少年时期开始学习、以后屡经名师指点,自己潜心揣度体会的心得;再加上累积的登台演出经验。戏中一声一腔、一歌一舞,举手投足、旋身回盼,丝缕不肯轻轻放过——十分详晰认真地分析演绎如何演出这段汤显祖精彩的昆曲折子戏。
    就凭着细读四姊这篇文章,2006年我看白先勇率昆曲团来美西演出青春版全本《牡丹亭》,居然可以心领神会,连连在柏克莱、圣塔芭芭拉看了两轮,六天六场,不厌不倦。
    从此才憬悟为什么书法与昆曲缠绵婉转一咏三叹的水磨调是四姊此生最爱。
        三
    四姊、汉思返回美国后,继续在耶鲁执教,住在离大学不到十英里的北海文镇(NorthHaven)。我们持续通信,间或道经纽约,必设法与四姊欢喜重逢;但都是一晤匆匆。
    1987年立凌受聘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次年我们移居美西。从此隔一段时间就要飞一趟东岸,必定到北海文镇,在四姊汉思林荫间半坡上幽静的家里盘桓小住。
    不知多少次,吃过晚饭、唇齿间新韮犹香,天色还早;我们就出门在他们住宅边小坡道上散步,往高处走去。林木森森,环境清静幽美。四姊告诉我,邻居不少是大学同事,极典型的美国东岸新英格兰区、紧临大学的小镇。我说,这样多好,彼此鸡犬相闻,有照应。四姊过了半晌答道:“各忙各的,不好随便打扰人。”
    绕着山坡半环,我们缓缓从另一端下坡,迎面的夕阳仍好。
    回家后,或是在大书案前览读四姊自己的近作,或细赏他们收藏的现代当代名家书画。知道我是胡适先生的仰慕者,四姊就翻出胡先生写给她和汉思的两件墨稿给我看。胡先生不是书法家,我总觉得他的字有点‘太’洒脱,好像跟他埋头做学问考证的形象有点‘不搭调’。但是,那样仔细的一划一捺,清清楚楚,不管是公文日记还是题款,都一贯认真书写,不作飞龙在天的草书、难为读字的人;这种一生里外一致的表征,实在更令人叹服。
    有时就是捧着茶漫谈什么新的话题。如果汉思和立凌也在,两位君子正襟陪坐,心不在焉地跟着观赏,彼此竭尽主客之礼,却绝少加入我们的谈话。所以四姊经常笑着请他们自便,“不用奉陪了”!汉思遂邀立凌去他们客厅旁边加建的休闲室,一面轻声以德语交谈。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钢琴的乐声。
    汉思幼年在故乡柏林读书学琴、喜欢语文音乐。这架大钢琴,德国名琴贝赫斯丹(Bechstein),是上世纪30年代举家移民美国,飘洋过海运来的家藏旧物。音色仍旧清越,立凌试弹之后告诉我。
    汉思一家三翰林。他的祖父、父亲、和他自己都是研究西方古语文学家、哲学博士,大学教授。而汉思于西方古语文之外又下苦功,拿得中国古典诗文的博士学位。先后在史丹福、加州柏克莱、耶鲁诸大学执教,更时常出入欧亚名学府讲学。
    “温文儒雅,沉思好学”,就是对汉思最妥贴的描写。二十几年交往,从来没有一次听到他大声说话,或看到他面有不虞之色。他的英文学术专著如《孟浩然传》《梅花与宫帏佳丽》等,以及他与四姊共同翻译出版的唐代孙过庭(648-703)《书谱》,都是专攻中国诗学或书法的学者必读必备的典籍。他英译汉文之驯雅精确备受同行识者敬羡。
    我们卜居美西那年,汉思已经从耶鲁退休。仍旧勤于翻译、研究、写作,多半的时间在他楼上书房工作,对待我们总是一径的和熙亲切。
    四姊说,他还义务参与为盲人团体读书和制作录音带的工作。包括西班牙语、希腊语,都是他擅长的。
    汉思2003年过世。
    最后几年汉思时常卧病,四姊实在没法在家照顾,于是送他住进不算太远的赡养院。自己每天开车去看他陪他,先后出了两次车祸,幸而都有惊无险。家人朋友们空着急、偏又帮不上忙。
    我们飞去东部,到北海文镇已是下午,接了四姊一同去看汉思。汉思虽然消瘦孱弱,精神还好,洵洵有礼依旧。他跟我们轻声抬手招呼,灰蓝色的眼睛无限温柔地随着四姊来回的身影转动。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汉思。
        四
    西雅图亚洲艺术博物馆2006年1月14日—4月2日举办的“古色今香——傅张充和女士与其师友之中国书画展”(原名:Fragranceof⁃thePast– ChineseCalligraphyand⁃PaintingbyCh’ung-HoChangFran⁃kelandFriends.)是美国艺展中罕见的盛事,意义非凡:一位非主流的华裔女性艺术家以及她非主流的艺术作品,在一个主流的博物馆展览;这与在专注学术研究的场所展出,其意义和走向非常不同。
    特别是展品中大量的书法。一般西方观众,“书法”常是他们难以勘破的障碍。
    但是这次展览不仅轰动而且成功。
    馆长MimiGardnerGates(她有一个不俗的中国名字:倪宓)以毕业于耶鲁大学中国艺术史博士的学历,耶鲁大学美术馆馆长的资历,从1994年开始,担任西雅图艺术博物馆(SeattleArtMuseum)、亚洲艺术博物馆(AsianArtMuseum),以及西雅图奥林匹克雕塑公园(OlympicS⁃culpturePark)三馆的馆长。她在耶鲁随充和学书法,听汉思讲中国古典诗词。以后她任职美术馆,因鉴定或展览馆藏的中国书画古物,时常向充和请教。四姊对我屡次提及:Mimi好学、聪敏!她和汉思都喜欢她。
    而Mimi对老师更是敬爱推崇出之至诚。她清楚知道:如此品格,如此不凡的书法造诣与画风,深厚的诗词戏曲文学修养,都源自古老中国精粹博大的文化——古老而弥新。老师是不世出的幽兰。她要让更多人来欣赏这种以后再也难见的亘古典范。
    跟Mimi成为至交,与彼此对四姊之羡敬爱慕,自然切切相关。
    四姊会亲自来参加开展仪式,而且还会在西雅图小住两星期。大家都很兴奋。
    当然我跟立凌特别兴奋,因为四姊要下榻寒舍。
    Mimi十几年前就告诉过我:那时候她决定来西雅图任新职,立刻告诉四姊和健在的汉思,并邀请他们以后到西雅图来玩,住在她家。四姊很为她高兴,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会住你家,去西雅图就住汪珏家!
    所以,Mimi笑说:“这次又碰了钉子,倒也在意料之中。”
    此后这十几天与四姊朝夕相共,是最难忘又难得的记忆。
        五
    以后近十年的岁月,我只去拜望过四姊三次。
    平时就是过一阵打个电话问候她,跟她话家常。
    2009年的秋天,忽听照顾四姊的小吴先生电话里告诉我,近来四姊有点郁郁寡欢,胃口也不好。我跟Mimi商量,两人放心不下就捉空飞纽约,开车到北海文镇,一探究竟。Mimi开车,这段路她很熟。不久前她被耶鲁聘为大学董事会的理事之一。时常要开会,每次尽量弯去看充和,有时间还住一夜。
    这次我们两人,怕麻烦小吴,就住在镇上的旅馆。
    四姊是瘦了,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很意外,随即挂上笑容。Mimi和我不会唱曲,就看她园子的收成,看她的书法。晚上乘Mimi陪她聊天,我去厨下帮小吴的忙,炒了两个菜。吃饭时,逼着,也吃得还好。约了她第二天游车河,她立刻应了。
    Mimi对这里极熟,原来她以前就住在这附近。带着我们一路看她的旧居,看新英格兰区美好的秋天,在路边市场买水果,到小镇吃标准的美国午饭:三明治、色拉和汤。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劝着哄着四姊多吃些。四姊本来不是多话的人,喝着汤,神色怡然。我们知道,这一阵老太太一定寂寞了。
    回到西雅图家里,赶紧请东岸彼此的朋友多多去拜访。以后,小吴的报告逐渐正面。每天写字也恢复了。
    2011年,2013年都是跟立凌一起经纽约飞欧洲的途中,特意小留,去探望四姊。2013年那次是早春。我知道,五月间昆曲社的朋友要替四姊过百龄大寿。我们提前去贺。四姊要小吴开车带着我们到那家饭馆吃饭,就是以后寿庆设宴唱曲的地方。是在饭馆后面另辟的一间,很宽敞、面向草坪小树林。我们都说好,四姊却道:这些玻璃门太大了吧,人来人往,看着多窘啊!四姊大气大方,但并不喜欢争强好胜、出风头。我们告诉她,不会的,这里不靠大马路,不会有闲杂人等随便来看热闹。她才放心。
    以后我听说,寿庆热闹得很,寿星也唱得尽兴。
    去年去湾区之前,我接连打过几次电话。因为有些时候了,我发现,四姊跟我说话,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她已经不记得了。当然,这么久没有去看她,怎能记得呢?这一阵小吴之外有位女士住在那里照料她,大概方便些吧。没有去看她,心里难过。远地家人接二连三,噩讯不断,疲于奔命。
    电话里,那位女士告诉我,老太太不爱起床,不爱吃东西。我问Mimi近来去耶鲁没有,看到四姊没有。她忙着敦煌莫高窟佛教艺术在洛杉矶盖蒂博物馆展览的事,来回中国,美国,洛杉矶、西雅图、纽约……之间,也是疲于奔命。去耶鲁开会只得减少。她说,几次去,充和时常不记得她了。
    安娜以后告诉我:
    ……五月六日,昆曲社的几位好友去探望她、跟她祝寿。她躺在床上,安娜扶她坐起,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挽着她出来看花。朋友们带去的鲜丽的兰花。她轻声跟安娜说:“如果我想的人,我都能看见,那样多好啊!”
    是的,她去找她所想所爱的人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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