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的上海,到头来是春梦?是恶梦?是给梦?是幻梦?是美梦?是南柯一梦?是巫山梦回之梦?是令人怀旧之梦?是招人伤感的梦?是惹人“不知身是客”的梦?是引人“海客谈瀛洲”的梦?是感人“梦断香销四十年”的梦?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完全“了无痕”倒也未必吧。不管是苦、是甜,它还保存在许许多多“老上海”的记忆里:曾记得春凤雨露,玉楼金阙。或者是:奈何四海尽滔滔,丧乱漂沦何堪说。用莎翁笔下不朽人物哈姆雷特的话说, in the mind's eye——在心灵的眼睛里! 只是,寻梦,寻梦,又到那里去寻梦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如果不那么懵懂、那么惘然,把这些梦画下来多好! 今天的大多数“阿拉上海人”大概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那么一位画家,他好像早已料到,我们有一大会回来临风凭吊和往复寻觅。我们怀旧者梦境里的东西,虽然已经是“阁中帝子今何在?物换星移几度秋”,这位先生却用一支生花妙笔早已描绘下来了。这些画让我们今天还能身历其境地看到“旧上海”的当年风采,那时上海独一无二的人生百态、风土人情和镜花水月,凭惜着这些来回味往日欢声朗朗的笑语喧哗Z或是抚摩旧日伤痕累累的疤痕血泪,或者指点给自己的子侄辈看:“阿婆三五少年时”;或者兼而有之、杂而有之…… 这位画家,就是奥地利人弗利德里希·希夫(Friedrich Schiff 1908-1968)先生。他的关于上海的漫画和速写,有一部分就收集在这本书里。 希夫的漫画就有这样的魁力,让人不由得不感到这就是一本上海现代史,一部鲜蹦活跳、触目惊心的历史,“旧上海”的那一幕又一幕屈辱、罪恶、肮脏、神州陆沉、世风浇薄、地狱现形、人间何世而同时又笙歌处处、纸醉金迷、繁华隆盛、畸形发展的历史。 在某些怀旧文章、影视里,对于“旧上海”的描写的那种韵味儿,叫人觉得有点儿像法国“宫廷作家”圣西门(Louis de Rouvroy Saint-Simon 1675—1755)描写窈窕淑女时爱说的,真像日光那样美呀(beau comme le jour)。而希夫的“画眼”里所反映的,倒是有点儿“刹风景”,像是专门来给实话实说的睿智名言作注脚。首先,就应和着法国伏尔泰在《天真汉》(L' ingenu)里说的那句话:“实际上,历史只不过是一张罪恶和灾祸的画卷而已。”(En Effet,l' histoire n' est que le tableau des crimes et des malheurs.)如果这话有点儿失之偏颇的话,那么就连本身就创造了一篇(文学)历史的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他也明明不无点儿个人色彩说过:“历史就是我挣扎着要想醒来的一场噩梦。”(History is anightmare from which I am trying to awake.)如果我们“折中平和”一点儿,可以说凡是要在“旧上海”作点儿文章的作家,似乎都可以参考参考英国散文名家比尔博姆(Sir Maximiklian Beerohm 1872-1956)的下面这句话:要对那个年代进行精确而细致的描写,恐怕也并不一定要像我这支笔那样汪洋恣肆。(To give an accurate and exhaustive account of that period would need a rar less brilliant pen than mine.) 那么,这位希夫到底是何许人?他为什么从奥地利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一个外国人,他是抱着怎么样一种心态来给中国画像的?他画笔下的光怪陆离的上海风景和穷形尽相的芸芸众生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他的画会带给我们什么艺术享受、或者——“实际利益”? (二) 希夫出生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一个肖像画家家庭,年轻时起就立志也要作个画家。画人,形形色色的人,画他们的外貌、通过外貌来诠注他们的内心,这成了希夫终生追求的美术之梦。为了寻梦,一九三○年从“维也纳造型美术学院”(Akademie der bildenden Kunste)学习完毕不久,刚二十出头的希夫就来到了中国——一个在他心目中非常向往、也无比神秘的国度,在中国度过了他的青年和中年时代。他一到上海就挥起画笔,一下子翘动了整个上海外国人的艺术圈子。上海的报纸出现了一幅别人所作的希夫本人的漫画像,出神人化,呼之欲出。下面的标题:维也纳来的成功的年轻艺术家——希夫! 那么,希夫看到的“旧上海”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所看到的,他都通过画笔表现出来。他的画是一把“双刃剑”,一面光芒四射,闪耀着的是花容月貌,另一面冷光荧荧,显露着的是恶相狰狞。这把剑直刺向“旧上海”的胸膛;不是将她刺死、而是把她“激活”(activate)。“旧上海”在他的画笔下活起来了。他的画也为他自己的一番话作了注脚:一次、希夫曾在一个小圈子里发表过对上海的印象和感受: 谁要把上海的面貌画下来,谁就得把两相抵触的色彩全都准备好;在画布上画上这一片色彩,马上就得补上那一片互补色。因为,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生活,是用最尖锐的矛盾双方拼凑成的:一边是应用着所有现代技术成果的华丽公寓,带着中央空调、室内游泳池,全都只给主人和主人的客人们享用。就在近旁,茅屋棚舍里佐的是苦力们;还有停靠在小河边的舢板船,人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也就死那里,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房屋可以为家。夏天夜里,马路边铺上席子、睡满了人;因为窄屋浅房实在其热难当。就在不远处,却是外国俱乐部,在花园的遮阳棚下,打扮着低胸晚装的仕女们,和穿着夜礼服的绅士们,在悠闲地喝着带冰块的威士忌酒。 在这座城市里;住着我们的词汇所无法形容的穷人,也有着我们的词汇所难以描绘的财富。一边是饥民哀哀和饿殍狼藉,一边则是珍馍百味,吃,被当作艺术、而不是求生。一边是原始的像野兽般生活,另一边是毫无顾忌的榨取和掠夺;也达到了禽兽般的疯狂。 “旧上海”,就是这么一个双面怪物,整个儿就是罗马神话里的门神雅努斯(Janus)。要画也似乎无从着笔,要么真能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希夫,人是一个冷静而眷注的观察者,笔是一支忠实而高超的画笔。他用的是一种略带夸张的写实手法,神、情兼备,肉、骨俱佳。他的漫画为什么能把上海“激活”?因为他有他的“活法”。杨万里的“诚斋体”是中国旧诗当中的“活泼’,他有所谓“万象毕来”、“生擒活捉”的窍门。“希夫派”是外国漫画当中的“活法”,对于上海的人生百态、荣、宁之盛,芥豆之微,希夫也可说是都统统来了个“万象毕来”、“生擒活捉”! 这当然又得力于他深厚的美术根底,他既能画漫画和速写,也会油画,还兼擅水彩。他的画线条俏丽、洒脱、圆熟,表现力、渲染力、感染力都很强。严肃中带着讽刺,透着诙谐,夹着冷嘲,有时候希夫甚至是自我调侃。他的画,往往是跳脱活泼之间又透着深深的同情和落拓,常常使人在几乎绝倒之中见到世风颠倒,于一阵粟然之后忽又感到景象凄然。 他的画里有时也表现华美、他热闹、熙熙攘攘、载歌载舞的情景,但总透着一片淡淡的哀思。那是一种“哀民生之多艰”的哀,但是表现得蕴藉超然。也许不大恰当,不妨用文学作品来打比,他那漫画有着法国的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1850—1893)的客观和冷静。他让他的画来说话,让他画上的人物来说话,画家自己则站在一旁。那画却不是喜欢长篇大论自我表露的“英国莫泊桑”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两者却又都喜欢专注和钟情于东方题材;那画当然更不是沉郁顿挫、宏大巨丽的杜甫,但一个是诗史,一个也就可以称为画史。 从反映的宽度和时间的跨度来说,他的画比当时上海著名的“漫画长卷”、叶浅予先生的《王先生》还要广、还要长。当然,从艺术上来说各有千秋,着眼点、读者群和影响面也有很大的不同。和法国的米叶(Jean Franco is Millet 1814—1875)一样,他可说是一个“平民画家”。不同的是他画的都是人。而正因为他“万象毕来”、“生擒活捉”,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以及磕头碰脑的人力车夫、跑街先生、三姑六婆、饿汉饥民等劳苦大众,都是他画笔下摇之即来的主角。凡是上海当时的街头巷尾之景、倚门卖笑之态、横行霸道之凶、崇洋迷外之风,嗷嗷待哺之苦,流民难胞之悲,饱受欺凌之痛,都是他色板上取之不尽的题材。他也画“酒肉臭”的扇扇“朱门”,但更多的还是路边狼藉陈列的“冻死骨”。可是,他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很符合“温柔敦厚”的中国诗学传统。《随园诗话》里说:“画家有读画之说,余谓画无可读者,读其诗也。”希夫的画也就是他的诗。在读他的画时,常常是‘小弦切切如私语”,忽而“诶乃一声山水绿”,但不会是“大弦嘈嘈如急雨”,更没有“渔阳鼙鼓动地来”。 中国绘画向来讲究画什么,什么可以“人画”,什么又不可以“人画”。这里不但有“雅”“俗”的美学上的分别,也更蕴涵着画家自己“思想境界”和“功利企图”的矛盾。以当时的上海的繁荣隆盛、豪华靡丽、冠盖云集的那一方面来说,可以“人画”的“功利性题材”当然很多。但是,希夫古道热肠,看到的、想到的却是“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里多”。他画得最多的,还是那些美国人专指像上海这种大城市说的,“穷巷小鬼”(Dead end kids),或是俄国人带着“数学头脑”说的,“一息尚存的一个分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艺术品味和思想境界的高下,让人从“画品”透视出“人品”来。正像坡仙所说:非人磨墨墨磨人。 希夫自己并没有说这是“画史”。但是,他用这些会会众生的人物,他用那片班驳陆离的氛围,无意之中非常艺术地、也非常忠实地画出了生动鲜活的上海现代史——一直到一九四九年那件震撼世界的事件发生前不久为止。从历史上说,这当中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涵盖了抗日战争前的所谓“黄金时代”,从“八一三”淞沪抗战后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所谓“孤岛时期”,长夜漫漫的敌伪时期,以及抗日战争胜利后、美国大兵横冲直撞的“惨胜”时期。所以,后来,有一位颇有见识的知名人士,他把希夫的关于中国的画汇总起来、编辑成书时,就直截了当称之为:中国当代史的画卷。这是后话。 且说回来,一九三三年希夫回到维也纳、举办了一次画展,向西方的观众展示了他在上海的作品,也向西方世界挑起了这个神秘、美丽而又多灾多难国度的面纱。西方的缀斯也震动了。一时是美誉如潮。有一篇评论说:“这(些画)不仅是高超的艺术技巧,这些绘画画出的就是中国人的风貌、境况和他们的内心世界。”当时又还有的这样介绍:“这里的中国的众生相,是用大师级的大手笔来作艺术处理的,是用一种令人着迷的神韵来作诠注表现、来作艺术加工的。这种神韵在他的绘画里到处渗透弥漫着。” 后来,希夫又应邀到了当时的北平和天津工作。在北平,他为当时的许多文化名人作了肖像画,其中就包括当时的北大文学院院长、‘哦的朋友胡适之”。这时,他又开始把中国的其他一些城市的风貌也都画下来。天津的报纸评论说:“这是艺术杰作,一种用异想天开的幽默和一种对美的特别感受来表达的艺术——而幽默,不正是人类良知的精髓和灵魂吗?”这时,希夫在中国已是名满天下,报章杂志不断有他的速写、水彩和油画问世。他的一些与中国有关的画册接踵出版。 最难能可贵的是,即使是卢沟桥的隆隆炮声、“八一三”的枪林弹雨也没有吓坏这位艺术家的良心,迫使他放下画笔。请看,一边是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浴血苦战,一边是一位外国人士在枪炮和铁蹄声中奋笔作画,两者可说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惊天地而泣鬼神”。今天的上海人谁会想的到,在一九三七年上海“八一三”的战火硝烟弥漫、人心隆隍之中,在当时南京路四十七号却正在举行着一位画家的表现中国现状、表现中国人民伟大精神的画展。画笔当然不是枪杆,但是同样可以用来横扫妖氛。这位画家画出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却深藏在民众之中的乐观精神,用这来鼓舞激励坚苦卓绝抗击日寇的中国人民。这位画家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受到当时报纸的高度赞扬:“如果我们要给在上海战火中顽强坚定、毫不动摇的乐观主义精神颁奖的话,怎么说一位奥地利年轻画家也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炸弹爆炸、弹片横飞可能造成了人心涣散,但是这位画家却仍然泰然自若地在奋笔作画。他就是奥地利年轻的画家希夫。” 希夫实在太醉心逐个题材,这发源于他有一颗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的。他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典型而又朴素的中国名宇——许福! 梦中依稀忆上海/董乐山 病中无聊,正经八百的书看不动,武侠言情之作又不屑读,幸有老友沈昌文兄不辞劳苦,从外地回来时总肩负一只中学生沉重书包给我送些我感兴趣的读物来,慰我寂寥。雪中送炭,此情令人铭感。甚至病房护士也说:“董老,你可以在这里开个图书馆了。” 最近他从上海带来一本奇书,是旅德学者钱定平先生编译、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画册《海上画梦录》。说它是一本奇书是因为画家希夫是三十年代起在上海作客直到二战结束才离去的一个奥地利年轻画家。一个外国人,年纪轻轻,千里迢迢来到东方这个神秘古国,能够摒弃绝大多数西方人对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习俗的自私愚昧、落后的先入偏见。他用他独特的素描与漫画相结合的笔法,活龙活现地画出了当时上海社会的众生相,生动而又写实,表面看似幽默,实则悲天悯人,充满了对被欺压的中国人的同情。但他毕竟是西洋人,正如中国人心目中的西洋人都有一只大鼻子一样,从西洋人的审美观点来看,中国人也都是吊眼皮、小眼睛、塌鼻子、高颧骨。但你看了他所画的这种形象,不觉其丑,也不感到“辱华”,反而感到又熟稔,又亲切。他最后有一幅画,把他笔下各色人物的中国人都围坐在一张圆桌边,标题是“我喜欢中国人!”这是他的宣言,他的告白,他观察了在某些西洋人笔下的丑陋的中国人后真情的流露。这才是时下不少人称颂的真正的“中国心”,比起反复出现在一些记者笔下的某些高等或外籍华人,他的情操要高尚得多了。 西洋人记述、描绘和剖析中国近代社会和中国人民特性的书籍不少,其中有费正清、史景迁那样的公认汉学权威的学术著作;有近年来汗牛充栋的记者实录(这些多半是他们在驻华任期满后根据平时采访记录而敷衍成书的);甚至还有更早的一个世纪以前传教士们的中国社会风尚和生活习俗的描写和分析,毛姆等文学大师生花之笔写下的富有异国情调的小说。但洋洋数十万、数百万字的巨著在我看来都抵不上希夫的寥寥数笔,传神地勾划出了中国、主要是上海沦为半殖民地后的实际面貌,中国人的求生挣扎,以及民族尊严的丧失和心理的扭曲。 希夫于一九三年到上海,一直待到一九四七年失望离去,在这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以独特的写实和浪漫相结合的笔法所画的一百多幅漫画和人物速写,全面概括了当时半殖民地上海的风貌。他笔下的芸芸众生有囤积居奇、脑满肠肥的奸商、趾高气扬的洋行老板、阿谀奉承的买办仆欧、卖笑的妓女舞女及后来的吉普女郎、贩夫走卒、黄包车夫和他们的克星印度“红头阿三”(这是香港传来的对警察的“尊称”“阿sir”,到了上海人的嘴里成了鄙夷之辞,在挨了警棍之后,骂一句“触那‘红头阿三’”,多少满足一下阿Q式的报复心理)、末路王孙白俄、日本鬼子、美国水手和大兵,甚至东欧来的犹太难民……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我一打开《海上画梦录》,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我在三、四十年代曾零星见到过希夫发表在当时少数几家英文报上的作品?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主要的还是他的生花之笔,惟妙惟肖地把一个逝去的时代从我们忘却的记忆中追了回来,再现在我们的面前。对于我这个为时代潮流所挟裹、背井离乡已近五十年的老上海来说,不免由此引起许多触景生情的乡愁和怀旧。我对每一个来探望的朋友都介绍,你要从视觉感官上来了解旧上海吗?请读这一本画册吧。它带给你的感受胜读十本什么《旧上海内幕》之类的小报文章式集子,概念化、公式化和定型化的平庸之作。它们也许可以为你提供不少秘闻隐私的内幕,但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实话实说就很难说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按照相沿已久的黑白分明的口径画出来的脸谱,久读令人生厌。同样值得推荐的是编者卡明斯基为画集写的长文。以一个足迹没有到过旧上海的奥地利人写的分析上海社会背景的文章,其洞察力和深度远远胜过西方的一般汉学家、社会学家、近代中国史专家。还有编译者钱定平虽然出生晚了一代,所见旧上海已是孩提时代的模糊印象,但对上海社会的了解的深入细致和剖析的鞭辟入里,却是后人无可望其项背的。 俱往矣,大江东去。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恐怕即将成为过眼烟云,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去了,再过二、三十年,还有哪个上海人会有以前半殖民地时代的上海的记忆呢? 摘自旌旗网 转自:http://www.china.com.cn/zhuanti2005/txt/2002-09/17/content_5205482.htm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