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缓慢的。它的灰色的身躯庞大臃肿,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踯躅着,不肯前行。山间雾霭重重,田野一片沉寂。田里的水,堰塘的水,因为少雨,都长了苔,蒙了垢,呈现出灰白的颜色。植物仿佛停止了生长,茎叶老得发黑。村庄隐藏在竹林里,静悄悄的,鸟声零落,鸡打盹,狗酣眠。人呢,几乎不见影子。整个大地,只有寒风在呼啸穿行。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细雨下过,雪花飘过,细心的人们发现了外面的变化。不经意间,褐色的地里有了一星一星的嫩色,那是新发的野草;树枝上也有了一粒一粒的浅绿,那是刚生的叶芽。点点野花,一天比一天多地冒出来,点缀在各色植物之间。水有点盈盈漾漾的样子了。雾也轻了,薄了,天空开朗起来,阳光明亮了一些。鸟声渐渐稠密,鸡的小脸红红的,颈子一扬又一扬,在自家的小院里歌唱;狗在田坎上东闻西嗅,一路小跑。路上的人也多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村里飘来阵阵松枝燃烧的清香。 然后,又会有一场雪。这是冬天最后的狂欢,也是冬天的盛大礼物。无边无际的雪,像一张硕大无朋的被子,从天而降,把大地严严实实地盖住。在雪的柔软的被子里,所有的生命都蜷起身子,进入睡乡。星星点点的颜色和远远近近的声响,全都不见了,世界重归沉寂。 大地是被农家门楣上的红色闹醒的。那一抹春联的红,是白色雪地里一声清亮的小号,由此奏响了年的序曲。先是一家,而后是很多家,都红起来。在这红色之上,是一串一串的橙黄,那是刚刚熏制好的腊肉。雪开始融化。阳光透出云层,照在大地上,亮闪闪的。先前不见的嫩绿,又出现了,比先前更多了。麦苗一天一个样,越长越青葱。胡豆苗的茎秆上,出现了紫色的蓓蕾。农家屋前的空地,支起几根竹竿,上面晾晒着刚浆洗过的床单被套,花花绿绿,像是一面面年的旗帜,昭示着那个年,是越来越近了。 孩子们出现了。平时村子里很少看见他们,在学校念书呢。现在放了寒假。先听到他们欢乐而稚嫩的童声,那么清新悦耳,苍老的村庄因为这些童声而变得年轻。然后看到他们奔跑的身影,像一个个滚动着的彩色皮球。现在是孩子们游戏和等待的日子。他们的小脑袋瓜里,装着过年的最美好的想象。而最让他们向往的,是母亲和父亲,就要从远方回来了。父母将给他们最温暖的拥抱,他要亲眼看见父母从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或牛仔包里,摸出早就承诺过的玩具、衣服、书本。他们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父母身上的气味:那种混合着汗味、化妆品味以及远方都市味的气味。这种气味亲切无比。现在,他们急切地盼望着再一次闻到这种气味。想到这里,他们小小的身体就会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留守村里的妇女们,也露面了。她们过惯了床冷心枯的日子,说话硬,做事缓。匆匆三餐食,草草一宿眠。日复一日,麻将桌前混时光。冬季的漫天大雾让她们愁肠百结,思绪烦乱。现在,她们变了。麻将不打了,改照镜子了。镜子前一站,至少半小时。头发挽过去挽过来,拿不定梳成什么样儿。脸部肌肉松一松,做几个表情,抛两个媚眼。和人说话,声音婉转,像屋后竹林里的画眉叫。脸蛋儿润了,亮了,眼睛里有雾了,唇红齿白。衣服从柜子里翻出来,试了这件试那件。走在路上,东张而西望,身段袅娜。 他们回来了。那些从村子里走出去的青年人中年人,千里迢迢,岁末重返故乡。这些游子身体结实,表情老练,穿着跟城里人一样挺括的衣服,皮鞋锃亮,很响地踢着自家院子里的晒坝。香烟刷刷地递一圈。钱夹摸出来,全是红票子。狗不大认得以前的主人了,见了这阵势,怯怯地叫几声,夹起尾巴跑得远远的。他们大声武气,说南道北,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口音大变,跟电视里的差不多了。老人们很眼生地看着他们,笑得皱纹全往上翘,积攒了一年的幸福快乐,从缺了牙的嘴里呼噜噜地冒出来。 这些青年人中年人,是过年最重大的主题。乡村因他们的回来而充满生机和力量,往日死寂的气氛被一扫而空。 年是除夕这天到来的,这一天也是年的高潮。家家户户放起鞭炮,其间夹着孩子们尖锐的惊叫声。酒菜飘香,人声鼎沸,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时刻正式亮相。所有人为这一天,辛苦了一年。现在他们围坐桌前,端起酒杯,心静神安。亲情和乡情,烈烈的,暖暖的,像酒杯里的酒。 外面是浓重的夜色,大地阒寂无声,万物悄悄生长。 也是在这一天,冬天开始撤离,春天正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作者单位:重庆日报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