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诗序》小笺 饶宗颐 一、吝(从阜从两口从文从心) 关于“诗亡 吝(从阜从两口从文从心) 志,乐亡 吝(同上) 情,文亡 吝(同上)言”三句,好像是三句偈。“ 吝(同上)”当是“吝”字的繁写。《玉篇》引《论语》有“改过不吝”,陶潜《五柳先生传》:“曾不吝情去留。”亦使用“吝情”二字,语虽后出,亦可参证。 《性命》第三十九简“ 为(从心)(伪)斯吝(从两口从文从心)矣,吝(同上) 斯虑矣。”郭店本作“吝(从两口从文)”,老子“若畏四鄰。”帛书乙本作“吝(同上) ”。《说文》:“吝,恨惜也。”引《易》“以往遴(出京氏易)”“鄰”、“遴”互通。此处读“伪斯吝矣,吝斯虑矣。”亦通。不必改读为“文”。 故诗不吝志,乐不吝情,文不吝言,都是文从字顺,何须改读为离耶? 二、 “关雎之巳(从巳从攵)”与“以色喻于礼” “巳(从巳从攵)”字同于卜辞,卜辞屡见,“ 勿(从两弓) 巳(从巳从攵) ……弗悔”为成语,其字分明从“巳”,或读为配,然金文“配皇天”、“配有周”等“配”字皆从“酉”从“卪”,无从“巳”者,故不得释为“配”。 《说文·攴部》“巳(从巳从攵)”与“改 ”分为二字,于“ 巳(从巳从攵)字训为”大刚卯以逐鬼魅“,形同此而意不恰。”巳(从巳从攵)“、”改“并音古亥切。《老子》”独立不改“,郭店本作”不亥“,借”亥“为”改“,知二音相同,可以互借。或谓许书之” 巳(从巳从攵) “即” 己(从己从殳) “字,初无二致。如是从”巳“亦可借为从”己“之”改“。以音同论之,疑”改“可能借为”巹 “。《说文·己部》:” 巹 ,谨身有所承也,从己、丞。读若《诗》:“赤舄几几。”“巹”字应该是会意兼声,《礼记》借为“合蒸(不从火从豆) ”字。《士昏礼》:“四爵合巹 .”郑注:“合巹 ,破匏也。”《礼记·昏义》:“妇至,婿揖妇而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 ,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合 巹”所以示立夫妇之义,成男女之别,为礼之大体、示敬慎重正而亲之,故巹字训谨身有所承。合巹是共用一瓢以饮酒,示夫妇合体。关雎之巳(从巳从攵),似可读为“关雎之巹”。 《诗序》又云: 以琴瑟之悦,矣(从心)好色之 元(从心),以钟鼓之乐……好,反内于礼,不亦能 巳(从巳从攵)( 巹)乎。 关雎之 巳(从巳从攵)( 巹 )则其思賹(益)矣。 读为“不亦能 巹 ”,谓不亦能谨而有所承。是合乎“礼之大体”,故其思有所益。以昏礼之巹 ,正“所以敬慎重正”,其义深矣!“賹”又可以读为“溢”,《周颂》:“维天之命,假以溢我。”故读“巳(从巳从攵)”字为“ 巹 ”,上举三辞均文从字顺。 关雎为邦风之始,另简云: 关疋以色俞(喻)于礼。 何谓“以色喻于礼”?兹参马王堆帛书《德行》篇: 辟(譬)而知之,谓之进之;弗辟(譬)也,辟(譬)则知之矣,知之则进耳…… 榆(喻)而知之谓之□,□弗榆(喻)也,榆(喻)则知之,知之则进耳。榆(喻)之也者,自所小好榆(喻)虖所小好,茭(窈)芍(窕)【淑女,窹】眛(寐)求之。思色也。求之弗得,晤(窹)眛(寐)思伏,言其急也。繇(悠)才(哉)繇(悠)才(哉)辗转反厠(侧)。言其甚□□□如此其甚也。……繇色榆(喻)于礼,进耳。 此即“以色喻于礼”也。孔子重视譬喻之方。《论语·雍也》:“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又《子张》:“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凡此足见用喻之重要。“喻”或写作“俞”或“榆”,皆当读为“喻”。 三、 妟(从鸟)妟(从鸟)之情,以其蜀也。 妟(从鸟)妟(从鸟)即燕燕。阜阳汉诗作“匽匽于飞。”马王堆帛书《德行》作“婴婴于飞(从羽从虫) ,差池(从目从也)其羽。”郭店楚简《五行》篇引此诗,云:“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蜀(独)也。”《德行》亦两次言“君子慎其独也。”按“蜀”即“独”,《方言》训“蜀”为“一”,即以“蜀”为“独”也。马读以“蜀”为“笃”,非是。 四、 甘棠之保 “保”字不必读为“褒”,亦不必读为“报”。周颂《列文》、《天作》俱云:“子孙保之”《我将》:“于时保之”。召伯分陕,到过三门峡者,可瞻仰其遗迹。甘棠之遗爱,其保厚矣。《说文》:“保,养也。”《小雅》“天保定尔”凡三次重言。曰:“天保定尔,俾尔单厚”曰:“天保定尔,俾尔戬谷”曰:“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序》云:“天保,下报上也。”有上之保养,然后有下之回报。故保不等于报。召公之保,指自上遗爱之惠,张迁碑“邵伯分陕,君懿其棠。”唐人以陕州另命曰“甘棠”,观刘邺之书名曰《甘棠集》(有敦煌写本,今在法京)可以思过半矣。 《诗序》遗文,可商榷者尚多,兹拈一二事,聊博识者一笑。 论“吝”与“隐” 庞朴先生寄来《简帛研究通讯》,得悉裘先生读“吝(从阜从两口从文从心)”为“隐”,是从假借异文寻证,自可讲得通。孔子亦说过一句:“我无隐乎尔”,提到“隐”字。但是按照字形,十分明白是“吝(从两口从文)”字。马王堆本《系辞传》云: 远近相取而 母(从心)(悔)閵(吝)生。 凡易之请(情),近而不相得则凶。或害之,则 母(从心)(悔)且吝(从两口从文)(吝)矣。 同一篇中可以随意异写,一作“閵”而一作“吝”。吝字原作“吝(从两口从文)”,后增心旁及阜旁,作“吝(从两口从文从心)”与“吝(从阜从两口从文从心)”都是累增形旁之字。 隐是完全隐藏而不显露,吝是有所吝惜而保留。吝有所惜,故又训为啬。《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亡吝则无所惜,尽情尽意而为之,比“隐”更进一层。“诗亡吝志”者,谓诗在明人之志:“乐亡隐情”者,谓乐在尽人之情:“文亡吝言”者,谓为文言之要尽意,无所吝惜。“吝情”二字已见于陶潜之文,绰有根据。 《系辞》云: 子曰:圣人之位(立)马(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这三句与“诗亡吝志”“乐亡吝情”“文亡吝言”句法一致,只是主语不同而已。“亡吝志”即尽意之谓也,“亡吝情”即尽情之谓也,“亡吝言”即尽其言之谓也。以《易》证《诗》,十分明白晓畅。原简末字只存上半笔画,马氏释为“言”,甚妥。与《系辞》正吻合。“系辞焉”即“文”之意,如是似无庸改释为“意”字,我认为应该照马本读为“文亡吝言”。 在上引数语之前,孔子又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与此相反而意义更深一层,所以有形上、形下之别。“尽言”则有形以状之,“不尽言”则可以无形无状。故好的文章,不在言之务尽,而要言之而不尽意。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种重要的理论,在此不能详说。现在楚简又出现《诗序》的“诗亡吝志,乐亡吝情,文亡吝言”的新句子,新颖优异的文字,可与《系辞传》相媲美,故我说它是三句偈。 如果读为“隐”,浅显明了,从文字本身来讲,不免有点“隔”,而不是直截了当。愚见不必改读,自然神理具足,愿以质之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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