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四年,署名“空空主人”的《岂有此理》问世。此书第一篇《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第一句即云:“亭林先生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过,严格些说,这八字出自空空道人的概括,顾炎武的原话是: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 “国家”和“天下”,是常被前人混淆的两个概念,空空主人也未免此弊。而顾炎武则作了明确的区分,“国家”仅是一家之国,即一家一姓的皇朝,“天下”才是普天之下万众赖以生存的社会,由此又引申出对国民和臣民这两个概念及其责任的区分。国家以百姓为本,也是以天下为本,保护国家,首先得捍卫天下,这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在此,顾炎武已经提出有关国民意识的问题。 这也是明末清初一些杰出思想家共同思考的问题。在顾炎武之前,被誉为万历间天下“三大贤”之一的吕坤,有一段话,词意相仿:“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是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呻吟语》卷一内篇《存心》)王夫之也有一段相似的话:“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读通鉴论》卷十七)提出“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读通鉴论》卷三十)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唐甄《潜书》等著作中,都有类似的振聋发聩之语。 尽管语词相仿,但内涵却未必完全一致。黄宗羲等人的关注点在政治体制,而吕坤和顾炎武的出发点则在道德教化。《日知录》卷十三,所论全在风俗、清议、名教、廉耻。顾炎武赞同苏轼和罗从彦的看法:“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日知录》卷十三《宋世风俗》《廉耻》)即国家治乱,与社会风气、士民品节相关。顾炎武的道德说,分两个层次,一是个人道德:要知耻,有爱心;二是社会道德:要爱国,有社会责任感。后者相同于梁启超认为“新民”必备的“公德”,章炳麟所说的“革命之道德”。“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出于《论语·颜渊》和《子路》篇。顾炎武将二者合而为一,以此作为治学、立身的准则。“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说,正是正风俗、倡廉耻的重要内容。在顾炎武看来,当天下兴亡面临挑战之际,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抉择,不容回避。唯有责者方有耻,否则,就是无耻之徒。正是有了道德内涵,有了知耻之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才能摆脱政治瓜葛,抛开利害关系,融入自觉的意识,成为每一个普通人应尽的责任。 晚清学者朱一新认为顾炎武“刚介之节,得诸孟子者尤多”(《无邪堂答问》卷五)。而陈澧从思想渊源着眼,说得更加具体明白:“孟子论天下一治一乱,而曰‘我亦欲正人心’。顾亭林之言足以畅其旨。其言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亭林在明末亦一孟子也。”(《东塾读书记》卷三孟子)不过,孟子还是有条件的献身:“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卷十三《尽心上》)而顾炎武则是无条件、全身心的奉献,无论穷达,都要兼济天下。 顾炎武生活的时代,是明朝灭亡、满清入主中原的时代。清军入关,铁骑长驱直下,蹂躏江南,所经之处,民众奋力抵抗。明末爱国志士,杀身成仁,远较前代为多。顾炎武亦奋身投入抗清斗争。清初常熟吴龙锡《偶成》诗云:“终南山下草连天,种放犹惭古史笺。到底不曾书鹄板,江南惟有顾书年。”(王应奎《柳南随笔》卷四)时代的需要,顾炎武的人格魅力,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很自然地承载着更多与气节相关的内容。特别是当一家之国与万众之天下面对共同的威胁,同仇敌忾、休戚与共之际,这八字,更被赋予了深明民族大义、抵御外侮的含义。 晚清外患频仍、民族矛盾异常尖锐,正与明末清初相仿。空空主人和顾炎武的关注点虽然不同,但他所概括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因简洁明白,在新的历史时期,成了朝野各界人士表达救亡的心声。曾国藩于清代学者,最推崇顾炎武,曾命其子曾纪泽绘古今圣哲图像,自文王、周公直至当代,共三十二人,藏于家塾,其中就有顾炎武,并作文赞道:“我朝学者,以顾亭林氏为宗,《国史·儒林传》襃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曾文正公诗文集文集卷二《圣哲画像记》)其幕僚周腾虎赴上海催饷,临行前,曾国藩赠以“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上)。在与沈葆桢的信中,他同样从正人心、维风俗、倡廉耻着眼,以此相劝勉: 赏罚之任,视乎权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于维持是非之公,则吾辈皆有不可辞之任,顾亭林先生所称匹夫与有责焉者也。(《曾文正公书札》卷四) 张之洞的《劝学篇》,堪称洋务派的纲领性文献,开篇即标举顾炎武的“匹夫有责”说:“范文正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程子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利物,于人必有所济。’顾亭林曰:‘保天下者,匹夫虽贱,与有责焉。’夫以秀才所任,任者几何?一命所济,济者几何?匹夫所责,责者几何?然而积天下之秀才,则尽士类;积天下之命官,则尽臣类;积天下之匹夫,则尽民类。若皆有持危扶颠之心,抱冰握火之志,则其国安于盘石,无能倾覆之者。”(《劝学篇》卷上《同心第一》) 清末国益危,忧益深,无论是维新派,还是革命派,都高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说,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梁启超生平最敬慕顾炎武为人,深信他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认为明清之际抗清义士的壮举,唤起近代民族意识的觉醒;近数十年以经术影响政体,也是继承了顾炎武等人的学术精神。其《戊戌政变记》,内引黄遵宪《南学会第一次讲义》:“范文正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况一乡一邑之事,而可诿其责耶?顾亭林言风教之事,匹夫与有责焉。曾文正公论才,亦以风俗为士夫之责。愿与诸君子共勉之而已。”(《戊戌政变记》附录《湖南广东情形》) 1915年5月,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中日条约”(二十一条),梁启超论中日交涉,作《痛定罪言》,最后说:“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我辈革面,然后国事始有所寄……我勿问他人,问我自己。斯乃顾亭林之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 1936年,章炳麟去世,蔡元培赠挽联:“后太冲炎武且二百馀年,驱鞑复华,窃比遗老;与曲园仲容兼师友风义,甄微广学,自成一家。”章炳麟初名学乘,字枚叔,后改名绛,号太炎,就是表明自己是黄宗羲(太冲)、顾绛(炎武)抗清遗志的继承者。他从革命道德的需要出发,强调“匹夫有责”说的积极意义: 如上所说,则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原。救之何术?固不可知。虽然,必待由、光、夷、齐而后正之,则如河清之不可俟矣。昔顾宁人以东胡僭乱,神州陆沈,慨然于道德之亡,而著之《日知录》,曰:“……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案:顾所谓保国者,今当言保一姓;其云保天下者,今当言保国。余深有味其言“匹夫有责”之说,今人以为常谈,不悟其所重者,乃在保持道德,而非政治经济之云云。吾以为天地屯蒙之世,求欲居贤善俗,舍宁人之法无由。(《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革命道德说》) 章炳麟分析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道德状况,以及革命党人道德堕落的问题,提出以顾炎武有关道德的学说,特别是知耻、重厚、耿介这三条,作为拯救社会道德沦丧、提升革命党人素质的良药。 蔡锷在就任云南新军协统时,受云南新军第十九镇统制钟麟同委托,为培养新军,编精神讲话,于是摘录曾国藩、胡林翼“洞中窍要,深切时弊”的言论,分类编辑,成《曾胡治兵语录》。其第七章《公明》,就引了上述曾国藩致沈葆桢的一段话。 随着清朝的灭亡,中国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无论观念怎么更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由于始终具有激发世人爱国热情的积极意义,因此传诵众口,成了留给后世宝贵的精神遗产。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