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珉中 在传世的七弦琴中,不乏唐宋元明历代各家斫制的精品,它们不仅工艺特点十分明显,而且具有鲜明的时代风格,这些琴被文物工作者作为鉴定传世七弦琴真伪、划分时代早晚的标准器看待。然而在近数十年间,到全国各地参观访问古琴当中,尚未见到有五代年款或业内经著录定为五代的琴出现。只是在近一两年中,才偶然听说有五代钱忠懿王的琴存世。如果它确是一件真鼎,那当然是一件国宝,即使它现在是一张失去共鸣的哑琴,它的文物价值也绝不比虽经宣和内府收藏的唐雷威制的“春雷”琴、唐肃宗至德元年制的宫琴“大圣遗音”逊色,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弹奏古琴(资料图 图源网络) 五代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时期,公元907年唐亡,经过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统治,到公元960年北宋王朝建立,前后仅53年。即把同时的南方十国统治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72年。然而就在这72年间,在文学、绘画方面都有划时代的创新,李后主的词,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的山水,徐熙、黄荃的花鸟虫草,顾闳中的人物画,都是唐代没有的,或胜似唐人的杰出作品;陶瓷玉雕在继承唐代传统基础上也有显著的发展。翻开文学史、绘画史、工艺美术史,五代时期所取得的上述成就,给人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以此类推,五代时期对于七弦琴的制作,其工艺技巧、音响效果,肯定不会逊于唐琴。 当然类比仅是推断,不等于是实际情况。在没有见到实物的情况下,文献记述也是可信的根据,那么,宋人的记述就可以作为证实推断的重要资料了。南宋赵希鹄在其《洞天清录集》中记述了五代的一则造琴之事,他说:“昔吴钱忠懿王能琴,遣使以廉访为名,而实物色良琴。使者至天台,宿山寺,闻瀑布有声止于帘外,晨起视之,瀑下淙石处,正对一屋柱,而柱且向日。私念曰:若是桐木,则良琴在是矣。以刃削之,果桐也。即赂寺僧易之,取阳向二琴材,驰驿以问,乞俟一年斲之。既成,献钱忠懿王,一曰‘洗耳’、二曰‘清绝’,遂为旷代之宝。后钱氏纳土太宗庙,二琴归御府。”这条记录说明三个问题:第一,五代十国有爱好古琴之君。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因此五代十国之琴是不会少的,只是是否留存到今天的问题。第二,五代人已经知道选古老旧材造琴对提高音响有好处。而唐人造琴所用之材,峄阳桐、空桑材、峨眉松,皆系伐木为之,未见有觅旧材造琴之事。第三,以屋柱材制造之二琴,其命名已道出声音的特点,且制成即为旷代之宝。今就“洗耳”、“清绝”之名来看,此二琴仍属于唐代张越、沈镣的传统,而音韵过之。赵氏这条记录,说明五代时期在七弦琴制作上有所前进,是无可怀疑的。 五代吴越之琴形制如何?其时代风格、工艺特点,比之先于它的唐琴,晚于它的宋琴有什么异同和相似之处?由于在传世古琴中尚未见到具有典型性的五代琴出现。因而对五代琴形制风格的研究,长期受缺乏实物资料的困扰而无法解决。 1987年有机会到东北三省访琴,在旅顺博物馆看到两张藏琴,其中一张是晚唐“春雷”琴,同时拜读了今虞琴社创始人之一、北京古琴研究会第二任会长查阜西先生为该琴写的亲笔鉴定书,当即抄录下来,留作研究资料。查先生的鉴定书是1962年9曰18日到该馆看琴时写的,文曰:“顷到馆,见收藏两琴,其一曰‘春雷’,漆糙均古,小蛇腹断,断齐而长,唐代物也。未必即宋内府原品,或民仿野斲,但绝不在五代之后。……(其二略)虽未安弦试弹,指击回响皆备九德过半,令人爱玩不置。”他肯定这张春雷琴是唐琴,绝不晚于五代之后,不是周密《云烟过眼录》记载的宋徽宗宣和殿收藏的雷威制的那张春雷琴,可能是民间的一件仿制品。我看琴后,对阜西先生鉴定古琴独具慧眼的真知灼见,十分敬仰,后来写过一篇《旅顺博物馆藏春雷琴辨》,发表在1989年故宫博物院第3期院刊上。尔后在思考五代琴时,反复读了阜西先生的上述鉴定意见,从他的行文中发现,说这张春雷琴是绝不晚于五代的琴,自然可能就是五代的。那么,把这样一个意思翻转来,换一句话说,岂不是说五代琴的风格特点,就是与这张春雷唐琴基本一致了吗?如是,上述阜西先生为旅顺博物馆写的古琴鉴定书,岂不是就成为研究五代琴风格及工艺特点的一则依据了吗?旅顺博物馆的这张春雷琴之面板弧度为底面项腰边沿做圆的特点,和传世晚唐标准器、湖南博物馆收藏的李伯仁那张太和丁未款“独幽”琴的特点相同,我和阜西先生当时都没有看到它有腹款,所以我把它定为晚唐无款琴。倘如今后能用湿润毛笔扫去内灰尘,真的发现了五代的年款,则它的文物价值比一张无款晚唐琴来说更高了,因为它已经是一件具有标准器性质的五代琴了。独一无二,岂不珍贵? 今天由于没有见到五代琴的标准器,对旅顺这张春雷琴只能说是一张唐琴,绝不晚于五代之后,或把它定为晚唐琴。因为对五代琴还没有认识,讲不出它的具体特点。还不能像某些藏琴家看传世明代古琴那样全面透彻,用不着看腹款断定它的年代就达到八九不离十的程度。比如像潞王琴,一望便知,因为见得太多,用不着找什么标准器来比较了。不过传世潞王琴中,也确有伪品存在,它即便有上百条断纹,也未见得就真,据老一辈的古琴家讲,北京琉璃厂的蕉叶山房主人张莲舫,一称张廉访,就曾经造假潞王琴,且不止一张。据我知道,河北唐山李氏家藏琴之中,有吴景略先生当年在江南用八宝灰造的琴。今天半个世纪,已经有自发的大蛇腹断纹了。所以凭断纹定琴的年代也须积累长期的经验,包括吸取前人的成果,加以见多识广才成,朝夕之间,尚未及门者是很难鉴定准确的。 七弦琴的历史太长久了,翻开书从古至今一贯到底。而具体到琴,唐宋古器流传至今者太少了。半个世纪以来,仅是盛唐琴二张,中唐琴七张,晚唐琴八张,一共十七张。宋琴稍微多一些,元琴仅两三家的制作。而今天可以看到的古琴的图形,除墓室画像中的琴、图画中的琴、琴谱中的琴外,还有铜镜纹饰中、陶俑中的琴,这些琴的形制,特别是琴谱中琴式的图像,都是不够准确的,用它与传世的古琴相对照,能完全对上没有丝毫差别的,真是比晨星还要寥寥。就以宋元明三朝最流行的,多如过江之鲫的仲尼式琴,也和琴谱中的图像对不上,同是一张琴,它在明代《琴书大全》中是一个样,在清代《五知斋琴谱》中又是一个样,而且琴谱中图式的来源,至今也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图像资料,在凭实物说话的文物工作者面前,要赖以作琴式的研究,分清发展变化的规律,的确是无所措手的事。或只有超人的聪明睿智之士,用这种资料可以进行科学的研究,作出创造性的论断。 愿拭目以待之。对于五代琴的标准器,更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中能够看到,能弥补在认识上之缺陷,则不虚此生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