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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金粉，十里珠帘，桨声灯影，十里秦淮。自南朝起，秦淮河为名门望族聚居之地，两岸酒家林立，丝竹笙歌。六朝时，秦淮河成文人墨客聚会胜地，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纷纷化作诗酒风流。隋唐后，秦淮河渐趋衰落，引无数文人骚客来此凭吊。南宋时，因江南贡院成为最大的科举考场，秦淮逐渐复苏。明清两代，是十里秦淮的鼎盛时期，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杜牧浅吟：“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刘禹锡凭吊：“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孔尚任叹一句：“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十里秦淮蜿蜒流过历史，走到了今天，耳畔依稀有人幽幽吟唱：“今夜醉在秦淮河畔，月映波底，灯照堤岸，如花美眷依栏杆”。  影视剧中的柳如是（资料图 图源网络） 妓中有侠。 明亡之际，风云激荡。王朝的衰败之气与一批士人的热血品格相碰撞，一种文化史上非常独特的风景在秦淮河岸呈现了：一批青楼纵性的名妓纷纷委身那些长啸图存的名士，她们一弃昔日歌舞樽前的颓废生活，开始了我谓之为“妓侠”的生涯，她们艳照残城的容颜在那段金戈铁马的历史断卷中如今仍是那样令人神驰，与身边男人最终一一萎顿、化作阴影的形象相映照，她们在悲剧命运中摧锋折刃的品格是那样叫人荡气回肠。 我喜爱明末的文人是因为他们罕见腐儒之气。崇祯十四年（1641年），当东林党魁钱谦益以五十九岁之躯、按正妻礼仪迎娶刚二十三岁的名妓柳如是时，他们“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讥嘲沸腾的百姓拣砖取瓦、掷打彩船，钱谦益却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正是这样一个满怀丈夫气慨的文人，当弘光元年（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兵攻陷南京，柳如是劝夫效楚大夫屈原投水，并誓言“你殉国，我殉夫。”但他畏葸了。钱谦益降清后，外患内惭，焦燥时常绕屋彷徨自语“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旁冷冷地说：“你不死乙酉（南京陷落的1645年）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钱氏死后，柳如是在众人的追击下登楼自缢。这个刚烈的妓女，当她对钱翁说出“你殉国，我殉夫”时，我们感受到她内心对旧国之义、对钱氏之情两种情感的纯洁与完整，只是我们已不清楚，当她自杀时“情”、“义”这两个字在她心中是否皆已残破不堪？  影视剧中的柳如是（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与柳如是比，名妓顾眉是个彻头彻尾又毫不掩讳的享受主义者。她嫁给了与钱谦益、吴伟业同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在秦淮声色场上以放浪形骸、一掷千金著称的“眉兄”痛痛快快地将所谓民族大义看成了粪土。在她的劝导下，龚氏屈节如尝小烹，先降李闯、再降满清，以致在遭人嘲笑时竟说出“我本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之类的窝囊话。游戏人生的顾眉比柳如是活得放松、舒张得多，她不仅被龚氏明媒正娶，且以烟花出身被封为清朝一品诰命夫人，不可不说是一大异事。顾眉一辈子活得像一场幸福的大梦，像一场至死不散的繁华宴席，其实她内心敢作敢为的侠义心肠与柳如是并无二致。据考，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大笔资助反清义士傅山、阎尔梅等人。她劝龚氏之降，只是将两人自私又惊世的情欲演绎至死而已。 李香与董小宛的命运则凄凉得多，她们活得仿佛从未畅快过。李香爱上复社党才子侯方域，因珍视侯所赠的一把檀香扇，竟在秦淮河赢得别名“香扇坠儿”。侯方域遭捕出逃，李香被阮大铖所属逼婚紧时，这个烈妓一头撞于石柱上，鲜血溅于扇面，侯方域朋党杨龙友大为感动，灵性勃发，抓笔将血迹点染成一朵傲骨梅花。这朵梅花也彻底地将心性本即灰暗的侯方域的历史形象变成了灰烬。当侯降清为官，李香心枯意灭，撕扇断义，出家为尼去了。与她相比，董小宛的命虽凄冷却园满，她寄情于曾痛打明阉党余孽阮大铖的复社士人冒辟疆，两人虽聚少离多、饱受国事糜烂的乱世之苦，但在我看来，他们在纯真的情感中纵情纵欲的短暂时光是那么美好，他们同亡于如皋乡下的结局是那么地叫人断肠。 还有陈园园、寇白门、马湘兰及万历年间的杜十娘——历史上让男人记住了的女人有几个？这些艳绝尘寰、侠骨柔肠的女人们，偏都际会在风雨飘摇的晚明残破江山中，又都是妓者，这不免让正统想法的人尴尬。但事实上，这是学人们应深思的一个问题。 我想到了两点。一是明末严密高压官僚体系的瓦解导致了底层的苏醒，乱象纷呈、士人经元后对异族入侵的加倍敌意都激发了救亡文人的祛腐气、增血性，郁不得志又常使这些人青楼抒闷，文人群体中真男人的烈士情怀也解放了这些名妓的心性，也应该说，这是一次相互心灵解放的过程，龚鼎孳多次说过，正是顾眉给了他超俗的勇气。这些妓者站在了他们所爱男人的身后，成了第一批民族大义的承担者。我的印象，魏晋人清玄、唐人飘逸、宋人凝重，好像还没有像明末文人这样慷慨激昂过的，没有比这一段更显是个男人的。 二是女人本性一次爆发性的解放。自公元前600年管仲设“女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算起，中国的妓史已远超出由梭伦创建的雅典国家妓院。在最初数百年，妓者社会地位似乎不算太糟糕，汉武帝刘彻所娶的皇后卫子夫、宠妾李夫人都曾是娼女，他还亲作“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的赋悼念李夫人。随儒教的强固，妓者日渐沦为简单的泄欲工具，应该说她们开始活在了一种阴暗而已无个体形象的生活之中。经元朝异族的洗礼至明末，中国的正统文化事实上已崩溃，像一个人，到了该死的时候了，经过了秦汉的少年、隋唐的盛壮、两宋的蹒跚，一种文化该死啦，明末出现了三种新东西：书上说的资本主义萌芽、西方传教士的出现、女人的复活。工商经济造成社会交往的频繁，也为女性本性的复苏提供了条件。一批妓者开始了超越肉体生活的惊人努力，向我们展示了那璀璨的一幕。 柳如是之于陈卧子、钱谦益，顾眉之于龚鼎孳，李香之于侯方域，这些花柳巷中佯狂出世的妓者皆有一些共性：非常主动地追求文士、对巨商权贵则冷眼横眉，表现了一种对放达个性、操守才情的无尽向往。柳如是千辛万苦自投松江陈家和钱谦益的“半野堂”，钱氏当时已是“白个头发乌个肉”的老翁，嫁于钱氏毋宁说“嫁于精神”。她们着男装、狂殿堂的个性舒张之举，指点烟霞、激扬文字的侠士品格，仿佛是中国妓者数千载压抑后喷发出的一次绚丽火山。 这只是历史记忆深处的一束仍在一些人心头滴着清新露水的野花。相对眼下处处横着商业准则的社会，往事不堪再提。 （作者 佛说莲花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