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曾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就是问这一问题,周敦颐曾在其《通书》中作了部分回答:“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通书·颜子》第二十三)周子这个回答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他所说的至富至贵、可爱可求,究竟是什么?这一点我们必须从哲学家的世界观找答案,周敦颐有本《太极图说》,其中讲道“万物化生”,这其实是《周易》所说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之意。据说他喜欢“绿满窗前草不除”,有人问他,为何不除,他说“与自己意思一般”,这就是说他心中向往一种生意。程颢曾说:“自再见周茂叔,呤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什么是“吾与点也”?朱熹在《论语集注》里有一说明:“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这里朱熹把这种由体悟到“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的人而获得的那种“胸次悠然”的乐趣表述得非常好。这是一种只有真正哲人才能达到的精神境界。周敦颐曾有首自悦诗:“倚梧或欹枕,风月盈中襟,或吟或冥默,或酒或呜琴。数十黄卷轴,圣贤谈无音。”(《周敦颐集·题濂溪书堂》,中华书局)近人张伯驹曾说过:“一生苦乐兼备,命途多变,富不骄,贫能安,心怀坦然超逸,性情博雅通脱,实为旷世人杰。”可能唯有达到此种境界的人才能体悟这种乐。 程颐早年写过一篇《颜子所好何学论》的文章,其中说道:“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何谓圣人之道焉?程颐以颜子为例说:“颜子之与圣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颜子之德,可谓充实而有光辉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学之心,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盖伤其不得至于圣人也。所谓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谓也。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也。”(《二程集》,中华书局)显然,圣人之道就是一种哲人理想的精神境界,到此境界,即所谓“化”,到此“化”的境界,即“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这不正是孔子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吗?到此境界不就是“乐”! 现在大家都议论北京大学哲学系老教授为何都是长寿的,其实这就是我在此所说的“至圣人之道”,由“化”而享有的“乐”所带来的后果。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哲人精神境界。我曾经与贺麟、宗白华、冯友兰、任华、张岱年、周辅成诸位教授长期接触过,我深深感到他们都有一种由哲学所带来的一种乐趣,他们很少为繁杂事操心,只乐于哲学沉思和著述。记得在宗白华先生去世前几个月,我去看望他时,他是那样安详,似乎并未感到他已到垂危,他当时还让我下次来时给他看德国海德堡的录像。1988年我从德国回来,怎么也想不到周辅成老先生远远从北大乘公交车来航天桥我家,想听我带回的德国古典音乐。90年代我和德国教授去张岱年先生家拜访他时,那间书房是那样窄小,满床满地都堆满了书籍,可是张教授毫无觉察地与我们畅谈哲学。这种乐趣其实也不只是中国哲人才有,西方哲人也会有。2001年我去德国海德堡拜访伽达默尔教授,那时他已经101岁,他不仅耳目都好,而且思虑也很好,每星期还来大学研究室办一下午公事。中国现在老人都在讲养生,说什么重营养,少工作,你们知道吗?我接触的这些老先生一直到他们去世前还工作,因为他们在他们的哲学深思中感到无穷的乐趣。哲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更高超的信仰,多年以前我在德国与哲学家交往就已经体会到这种乐趣,记得有次圣诞前夕我与Geldsetzer教授去科隆大教堂听音乐,我就问教授是否相信上帝创造世界,教授马上告知他进基督教是父母早先洗礼,自己今天有自己的哲学观,来教堂只是想听优美的音乐。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体验,每当去寺庙参观,我不像有些人会拜,因为我是哲学家,我有自己的世界观。哲人们是靠他们的哲思活着。我想北大我的那些老师们之所以能活得那长,都可以说是由于研究哲学而获得的这种精神境界所带来的乐的后果。(文/洪汉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