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嗣(资料图 图源网络) 周兴嗣及其《千字文》所以千古流芳,正在他与它有意无意之间顺应了口诵与传抄这个灵动的汰选机制。 据李绰所叙,这篇《千字文》是梁武帝教其诸子学习书法,命殷铁石从王右军的书法作品中选拓而由周兴嗣次韵编缀而成。因此,《千字文》的产生与书法临摹密切相关,在尚未结胎成形之前就已经先天地与手工传抄的流布方式相适应相契合,这就注定了它有着传播与流布的巨大潜能。萧子范的《千字文》虽然“其辞甚美”,又得蔡薳详加注释,反不得其传,个中奥秘,明眼人一看便知。而无独有偶,王右军的七世孙智永禅师也酷爱书法,又将这篇《千字文》抄写了八百本,分散给人间各大寺庙收藏。智永禅师与他的兄弟智匠禅师都是陈隋之际的文化名僧,而智永禅师更是当时著名书法家,他本人学书十分勤奋,仅毛笔就写秃了几十石,又得着他祖上王羲之的荫庇,因而他居住吴兴永福寺时,求墨宝者接踵而来,以致门槛都被踏破,只好用铁皮包裹门槛,所以有“铁门限”之称。以智永禅师书法世家的门第与声望,不遗余力地向各大寺庙抄写推介周兴嗣的《千字文》,而南北朝以至隋唐之际,正是中土佛教发展的鼎盛时期,文人士大夫无不濡染寝馈其间,无疑为《千字文》的广泛传播与普遍接受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而且,据清末杨守敬光绪七年(1881年)作于东京使馆的《永师二体千字文真迹跋尾》所言,早在唐初,永师抄写的《千字文》真迹就已经流传到了日本。由此可见,不仅萧子范的《千字文》没有这种幸运,沈众的《注解千字文》虽然亦与王羲之的书法攀着关系,也仍然没有这种幸运。 如果说,王羲之精妙绝伦的书法,与智永禅师的无偿派送,致使周兴嗣的《千字文》能够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幸免于沉沦与消亡,从而顺利地突破了书籍文章流传的历史瓶颈;那么,《千字文》本身令人拍案叫绝的技术难度最大限度地满足着娱宾文学的鉴赏期待,其渊懿典雅的文本内容也无可挑剔地适宜于童蒙教育的课业要求;因此,由上流文士的娱宾文学顺理成章地转化为社会大众的蒙学读本,其得天独厚的文本优势,正是《千字文》僮习户诵流传千古的真正原因。 《千字文》四字一句,二句一韵。全文二百五十句,仅换八个韵。《千字文》大量运用平声韵,而且阳唐韵居多,这是开口度较大的洪声韵脚,读起来嘹亮而绵长,因而音调婉转而悠扬。接下来平仄互转,其间三个节段用仄声韵,两段去声,一节入声。去声韵发音促而响,入声韵发音塞而急,将去声韵与入声韵分别与平声韵杂厕为用,势必造成嘹亮与清越互变,悠扬与铿锵间作的音律之美。而去声敬诤劲径与平声庚耕清青之字,实为同韵而有平去之别;且平声萧宵与去声啸笑,亦为平去之别的同韵之字。两者夹杂于平声之间前后呼应,形成回旋往复的交响效果。而全篇用韵,尤为精致:以平声阳唐韵开头,则窾坎镗鞳,有如洪钟巨响,金声之也。以去声啸笑韵收尾,则咽恶叱咤,是为戛击鸣球,玉振之也。金声玉振,始终条理,周兴嗣可谓匠心独运! 周兴嗣处身于魏晋以来娱宾文学由崛起以向全盛挺进的历史转折时期,可谓得其风气,预其时流,堪称时代的弄潮儿。以其娴熟的声律技巧,以及通晓天文地理,博识前言往行的腹笥储备,将互不关联而散乱无序的既定文字,编织成一篇文采绚丽内容渊雅的锦绣篇章。戴着镣铐的舞蹈,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实在古今独步! 周兴嗣的《千字文》为蒙学教本,在中国人的道德教化方面,断不能与六经相提并论,甚至与《孝经》亦不能相抗。宋太宗曾亲赐草书《千字文》于秘阁大臣,但认为“有资于教化”则“莫《孝经》若也”。因此,要刻入石碑,则太宗皇帝准以《孝经》而不允以《千文》,即是其例(见《宋史·李至传》)。然而,文学家与文学作品的历史功绩,就在于为后世作家创立写作范式,并为未来社会提供富有表现力的日常语汇。而《千字文》一经问世,便引来众多好事者模拟与仿作,并以各体文字竞相传抄。其见载于隋唐以来的国史家乘及公私书目者,不胜枚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千字文》作为童蒙识文习字与修身成人的必修日课,其中成语故实逐渐转化为人们日常习用的口头语汇。《旧唐书》载:阎立本为初唐著名画师,曾官至右丞相,并与左丞相姜恪对掌枢密。而姜恪历任将军,立功塞外。阎立本唯善绘画,非宰辅之器。故时人以《千字文》成语为二人作评说:“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至宋元以后,因《千字文》人人诵习,烂熟于心,类书或书目的编写采《千字文》作为标目,甚至明清以来官署号舍以《千字文》字句为序编号题名,其例又不胜其夥。武汉大学珞珈山樱顶学生公寓十六间老斋舍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顺序题名,是其遗法也。 为后世作家创立写作范式,给社会大众提供语言词汇,周兴嗣《千字文》在中国文化史与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与贡献如此巨大,也算得上是永垂不朽了!但现行各种《中国文学史》讲六朝文学,从来不提周兴嗣及其《千字文》,也从来不涉及娱宾文学这一中国文学史中既普遍而又独特的文学现象。写到这里,笔者忽然想到劳思光对胡适与冯友兰两本《中国哲学史》的评价:“胡氏《中国哲学史》没有哲学;冯氏《中国哲学史》虽然有哲学,但不是中国哲学。”西学东渐之初,这种现象并不奇怪,也无可厚非。但是,“大江歌罢掉头东,遂密群科济世穷”,时至今日,则何谓“文学”,何谓“中国文学”,是否也有思考的必要呢? 原文标题:《<千字文>的创作与流传——有关中国文学史的点滴断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