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在历史上算不上是大人物,可是知名度却很高,一部《三国演义》的小说,一出《空城记》的戏曲,使得他以纸上谈兵、胶柱鼓瑟的形象定格在历史的天幕上,植根在人们的心目中,整个儿眼高手低、夸夸其谈的滑稽角色,就和当年那位一手葬送赵国四十五万大军的纨绔子弟赵括一个模样。俗话说:“时来天地共努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马谡可真够倒霉的。 其实,马谡虽说不是什么英雄,可至少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史称他“才器过人,好论军计”(《三国志 蜀书 马良传附马谡传》),这决不是不着边际的胡吹瞎捧。诸葛亮刚刚接手蜀汉的军政大权,就遇上了南中地区大闹武装叛乱,焦头烂额,急火攻心,其中的滋味自然可想而知。这时候,是马谡的二十一字真经——“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使得诸葛亮茅塞顿开,对孟获七擒七纵,终于点化顽石、收服其心,顺利平定南中地区,而且没有一丝半毫的后遗症:“故终亮之世,南方不敢复反。”从根本上稳固了蜀汉政权的战略大后方,为日后六出祁山、北伐中原创造了充分的条件。仅凭这一条,马谡已是功在社稷、勋高天下了。这一点,是后代修史者也不敢否定的,如奉曹魏为正统的习凿齿,就称道马谡为“俊杰”,认为诸葛亮因街亭之败而杀马谡,是大大的错误,说街亭之败,责任主要不在马谡,而在诸葛亮本身,是他私心偏爱、“任人唯亲”,才“不量才节任,随器付业”,结果让马谡为缺乏经验(我看,主要还是运气)而付出代价。 新三国上的马谡剧照(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不过,街亭之败毕竟是马谡人生的一大败笔,说来说去,还是马谡不够走运:三十九岁第一次荣膺方面大任,独当一面,便遇上了最强劲的对手,号称曹魏“五虎大将”之一的张?,如同当年赵括不幸地去和“战神”白起对垒似的。“姜是老的辣”,张?他既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又骁勇善战,指挥若定,这番光景马谡何曾见识过?棋逊一着,缩手缩脚,这一仗马谡胜算的机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更为糟糕的是,马谡读过《孙子兵法》,岂止是读过,而且是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兵法上所教的战术原则,马谡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所以,当面临与劲敌一决生死的紧要关头,他便免不了心动手痒,跃跃欲试,总想尽平生之所学,同对手周旋一番。这本来是属于习惯性思维的驱使,心理学上叫做下意识的反应,合乎逻辑,无可厚非,可这么一来也注定了马谡的霉运当头,灾星高照。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现在马谡终于凡事由自己来拍板定夺了。他的招术其实也挺简单,就是把主力部队统统集中起来,开进到街亭一侧的山头上安营扎寨,以逸待劳,就等着敌人送上门来挨揍。马谡的想法比较单纯,兵法上不是说“凭高视下,势如劈竹”嘛,好的很,咱们便“依样画葫芦”就是了,到时候居高临下,呼啸进攻,杀他张郃一个片甲不回,一了百了。 兵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兵法运用自然也应当是不拘一格,高明的指挥员之所以高明,就在于他“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若夫离法而合法”。即能根据敌情、我情的不同,灵活机动,出奇制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 虚实篇》)。马谡毕竟是初出茅庐,少不更事,对自己的军事素养过于自信,以至“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这样,岂不是正中了张郃将军的下怀。 仗当然是打得稀松平常,一点悬念也没有。曹魏大军蜂拥而至,张郃挥舞帅旗,一声令下,三下五去二,便把马谡屯兵的土山给围成铁桶一般,水泄不通,再把水源一切断,这一下,马谡便什么招都玩完了,不但没有出现他所预期的“凭高视下,势如劈竹”的场面,反而是自己一方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张郃于是乎“恭敬不如从命”,轻松愉快地占领了战略要地街亭。诸葛亮“进无所据”,无可奈何,只好“退军还汉中”,他惨淡经营许多年才好不容易搞起来的第一次北伐,就这样虎头蛇尾、无疾而终了。当然,等着马谡本人的,也不会是好果子,他失魂落魄、灰头土脸逃回大营,便让诸葛亮给砍了脑壳,正了军法,也算是对打败仗作出一个交代。 不过,这么一来,马谡在历史上便永远不得咸鱼翻身。而更不幸的是,马谡还成了一个箭靶子,代天底下所有读书人受过。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反智的传统,用老子的话讲,便是“绝学无忧”。大伙儿表面上口口声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但骨子里对知识究竟有多少看重,却是值得大大打上一个问号的。所以,汉武帝奉劝霍去病好好学兵法,霍去病却大摇其头,不以为然,“顾其方略耳”,学那些劳什子兵法做甚么?(毕竟是武将,粗人一个,直来直去,实话实说)。对读书人,大家心里其实并不感冒,所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实际情况的写照。可见,读书越多越蠢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文革”之时最为流行),在我们这个国度里,是有悠久传统的。 平日里,文弱书生不招谁惹谁,别人也找不出什么茬子,只好忍着满心的厌恶,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等着瞧笑话呢,“但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只要你一朝有什么闪失,那么你尽管放心吧,我担保什么样的石头都会朝着井里扔,一直把你砸扁压烂为止,还要再踩上一只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马谡很可怜,浑浑噩噩,稀里糊涂,一失足摔到这口黑咕隆咚的大井里去了。他在街亭这么一败,害得自己赔上了小命不打紧,牵累了天下读书人跟着他一起倒霉才是大问题!这下子,诸位看客们可算是逮着读书人的狐狸尾巴了:马谡他不是熟读兵书吗?不是“好论军计”吗?不是知识渊博、学富五车,大有“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式气概吗?可你瞧瞧,真让他去办点实事,不就全露怯了,非砸了锅不可。志大才疏,言不及义,满腹经纶,花拳绣腿,可不都是那些读书人的通病,光有理论顶个屁用,关键是要能实干,会办事。所以,读书人应当守自己的本分,去做专家学者,而不该这山望着那山高,幻想“挥斥方遒”,去充当什么领导,免得邯郸学步,到最后只好爬着回去。可见,马谡的落魄,的确害得天下读书人丢人现眼,长时间里说话都缺了中气。 可是,再往深处想一想,似乎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兵书读得多而最终误了大事的,历史上好像并不太多见,你掐着指头数了又数,不也只能举出赵括、马谡等寥寥几个吗。相反的情况是,知识越多越聪明,好像更在理:读兵书多而成就大事者不乏其人,读书人统兵御敌而建功立业者也比比皆是。袁崇焕不是正儿八经的文进士出身吗,可就是他当年把宁远保卫战打得有声有色,让不可一世的后金八旗雄师栽了跟斗,叫苦不迭!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不也是原汁原味的读书人吗,可又有谁敢说,他们的军事指挥能力欠火候,否则,怎么能把占有东南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给灭了呢!即便是“赳赳武夫”出身的吕蒙,还不是听了孙权的劝告,潜心问学,熟读兵书,方才“学问开益,筹略奇至”的,在日后收复荆州的战争中,“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杀得号称“万人敌”的关羽没有半点脾气,只好乖乖地束手就擒! 所以,如果你拿出赵括、马谡的例子,来证明读书人迂腐疏阔,不堪大用;那么,我就可引用袁崇焕、曾国藩的故事,来证明读书人担当统帅才是理想的选择。这笔墨官司永远也扯不清楚。我不讳言,读书人当中是有像马谡这样做事教条的人,但是他们只是异数,只是极其个别的特例。拿少之又少的个案来给读书人画脸谱,定角色,那是地地道道的“以偏概全”,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时至今日,这种习惯性思维是得改一改了。不然,读书人没有活动手脚的空间,自早到晚枯坐在书斋当中,缺乏站到前台操盘演示的机会,这恐怕不能不说是属于一种人才资源的浪费,而日积月累,长此以往,即使原本有本事的读书人,也会“忍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优哉游哉打发日子,“渐磨圭角入中年”,变成光滑滑、圆溜溜的皮球,到那个时候,他们可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纸上谈兵、百无一用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