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曾巩及三苏父子,以经史文学闻名当世。然诸家之后,二程专倡性理之学,认为专意作文害道,玩物丧志。受其影响,程门后学轻视文章之学,文学趋于衰退而与理学割裂为二。南宋以来,朱熹重新重视文学,并以道理兼诗文,使文学与理学融为一体,成就了他作为理学巨擘与诗文大家的两栖身份。 朱熹重视诗文,早年尤为喜好,受其师李延平之教而专意研究理学后,才改变用心诗文的初衷。 朱熹文论,标举道本文末、文道合一,秉持此原则及平淡稳实寓情理之文风,写下大量的诗歌。据其后学王柏曾考证,朱熹诗歌创作大体分为五个时期:一是青年自牧时期,收于朱熹本人手定的《牧斋净稿》。《牧斋净稿》之诗起自绍兴二十一年秋,终于绍兴二十六年秋,正是从他铨试归候任同安县主簿(时22岁)到履职同安县主簿期满所作(27岁)。其间朱熹建“牧斋”,日读六经百氏之书,谦谦自牧,出入佛老,师事道谦和尚学禅。《牧斋净稿》之诗就是此段时期经历和思想的记载,朱熹自订其诗,意在总结告别过去。二是师事李延平时期,这些诗自绍兴二十七年秋(时28岁)同安任归而致书李延平问学,至隆兴元年(34岁)李延平卒,记载了朱熹在李延平的引导下,折返儒学,直追周、程之学的精进过程。三是南岳唱酬时期,这些诗记载乾道三年(37岁)朱熹至湖南与张栻论学及东归过程,收在《南岳唱酬集》及《东归乱稿》中。四是寒泉证道时期,这时期的诗记载了自乾道六年(40岁)至淳熙五年(49岁)朱熹斋居寒泉精舍著书论学的过程。其中,《斋居感兴二十首》最能反映其哲学创造时期的情况。五是晚年时期之诗,收录了淳熙六年(50岁)自任职南康至去世的诗作。朱熹晚年写诗不多,大都作于南康任上。去世前一月,为其写真画像题绝句,是最后之绝诗。由此可见,朱熹虽40岁之后不专意于文学,然其诗歌创作并未就此中断。 朱熹之诗作以《春日》、《观书有感》最为传颂,然其总数约有1000多首,大多以理贯文,文理交融,没有一般理学诗的“道学气”、“头巾气”,其稳实中正、条理分明,自然平淡中透着精神,堪称理学诗的上品。兹以《斋居感兴二十首》(以下简称《感兴诗》)试论之。 《感兴诗》是朱熹最著名的哲理诗。该组诗是他对陈子昂《感遇诗》偏于道佛而不精于理学的回应和拟作,暗示其主旨是要表达理学思想。 《感兴诗》写于朱熹寒泉精舍生活时期的前半段(1170—1173年)。此时朱熹已由道佛返归儒,弃“主静”返归“主敬”,判湖湘张栻之学、江西陆氏之学、金华吕氏之学而建立己说,这是朱熹哲学创作的高潮时期,也是朱熹理学形成最重要的时期。这段时期,他不仅完成了《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西铭解》以建构自己的宇宙本体论;草成了《资治通鉴纲目》,刊行了《八朝名臣言行录》以建构自己的理学史观;而且还编成了《二程遗书》和《伊洛渊源录》,并与吴楫、李宗思辩论儒佛之异以挺立自己的道统论;同时还刊行了《论孟精义》,草成《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作《观心说》、《尽心说》、《仁说》,编订“中和说”而成自己的心性工夫。如此等等,都是朱熹理学基本完成的标志。《感兴诗》写成于乾道壬辰年间(1172年,时朱熹43岁),其内容正与这段时间的理学创作直接相关。 《感兴诗》完成后,后人对之极为推崇。翻检《朱熹语类》便发现,早在他在世时就有学生在讨论中引用《感兴诗》来印证朱熹思想。朱熹门人黄干、陈淳、蔡沈及其后学何基、王柏、金履祥等人都非常看重《感兴诗》,希望通过它来把握朱学的真谛。大概在南宋末年,《感兴诗》就脱离朱熹文集而以单行本流传。在《景定建康志》“文籍志”所设的“理学书之目”中,《感兴诗》与《朱文公语录》、《濂溪集》等并列为“理学书”,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朱熹后学为《感兴诗》注解者很多。诸家注书中现尚存者有:朱熹弟子蔡沈之子蔡模的《文公朱先生感兴诗》;南宋何基的《解释朱熹斋居感兴诗二十首》,而其弟子金履祥的《濂洛风雅》卷三所载的《感兴诗》则引述何基之说,只有第二首附加何基之师黄干的说法;南宋熊刚大解释《感兴诗》则见于其编的《性理群书句解》卷三、卷四;元代刘履的注解见于《风雅翼》卷十四。 今观所存注本,虽为我们理解《感兴诗》提供了便利,然缺憾之处也明显。其一,未能结合朱熹理学的建构过程,清晰而系统地阐明诗中所蕴含的理学思想;其二,未能化解何基和蔡模在注解前二首诗上的分歧和对立;其三,各家注本未能深切注意到《感兴诗》的许多诗句是对陈子昂《感遇诗》的直接回应和拟作,故对许多诗句的来历不明,注解多有错误;其四,古代注解多简奥,不仅许多诗句无注解,而且有的注解本身今天也难以卒读。因此,为了让今人更好地把握朱熹理学的大旨,体会《感兴诗》的精义,通过诗哲互证,对《感兴诗》进行笺注实有必要。 《感兴诗》二十首为五言古体诗,其诗风远宗《风》、《雅》,出入汉魏古诗与陶渊明、韦应物之间,冲远古澹、稳实自然中寓着高迈,句句蕴含着哲理。该诗既非刻意而作,又非一气呵成,然其脉理贯通,浑若天成。其中,前四首讲太极阴阳理气,实为“诗化”的宇宙本体论;随后三首因《资治通鉴》而论古今治乱、王霸正统之别,实为“诗化”的理学史观;十至十四首历数圣贤大儒的“传心”谱系,实为“诗化”的道统观;复次三首则是对道佛异端及时文末学之批评,以贞定儒学之道统;八、九两首与最后三首讲心性涵养,实为“诗化”的心性工夫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