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而知之”主要指见贤人之行,这正是智的特点所在。说文则强调“由所见知所不见也”,即由所见的贤人之行进一步去知所不见的君子之道。而“知君子所道而媆然安之者”,便是仁气;“既安之矣,而摋然行之”,是义气;“既行之矣,又愀愀然敬之者”,是礼气。可见,仁气、义气、礼气又是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的,而转化的依据便是它们都是一种气,是道德生命的内在基础与动力,仁气、义气、礼气不过是其具体表现而已。这样,“四行之所和”、“和则同”便得到很好的解释和说明:“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同者,守约也,与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于善心也。同,善之至也。”“和”是四行相互联系和补充,成为一有机整体,“犹五声之和也”;“同”则是舍弃四行形式上的差别,“与心若一”,同一于心。而四行之所以能同一于善心,显然与其是一种德之气是密切相关的。需要说明的是,经文十九章本来讨论的是“不行于内”的“四行”,其“见而知之”是见贤人之行,是认知外在对象,“知而安之”是安于所知的对象,故是由外而内,而不是由内外的。[10]而说文提出德之气,认为“知而安之”、“安而行之”、“行而敬之”分别来自于身心中仁气、义气、礼气的活动和作用,这样便将经文中“不形于内”的四行拉向了“形于内”,也使四行与五行没有了实质性的区别,这同样是说文提出仁气、义气、礼气的原因和目的所在。 不过,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说文德之气的提出就不仅仅是出于经典诠释的需要,不仅仅是要将经文的“不形于内”拉向“形于内”,同时还是对古代气论思想的一大发展,为孟子语焉不详的“浩然之气”提供了理论基础和说明。完成于孟子后学的《五行》说文,明确肯定仁、义、礼等均是一种气,[11]这些气发动于心,贯穿于身,将心——身、大体——小体统一为有机的整体。在解释经文第十三章“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一段时,说文称:“‘不安不乐’,安也者,言与其体偕安也,安而后能乐。‘不乐无德’,乐也者流体,机然忘塞,忘塞,德之至也,乐而后有德。”由“仁”而获得的“安”不仅是心安,同时也“与其体偕安也”,这样才能得到“乐”。这种“乐”是因为德气流动于身体,生机勃勃,没有闭塞。[12]没有闭塞,便是最高的德了。这里虽然没有点出一个气字,但结合上下文来看,“流体”显然是指德气在身体中的流动。德气贯穿、流动于身体,涵盖、融摄、带动、提升“体之充”的血气、情气,使后者与己逐渐融为一体,这样便打破了心——身、大体——小体的分界与对立,“‘和则同’,和也者,小体便便然不患于心也,和于仁义。仁义,心也。同者,与心若一也,至约也,同于仁义。”(《说·第二十二章》)如果说“以志帅气”,“志”与“气”尚是二不是一,“志”对“气”的控制时时有中断之虞的话,那么,扩充、培养内心的德气(“浩然之气”),以“气”(德气)来制“气”(血气、情气),才能打破心、身的对立与二分,才能做到“小体便便然不患于心也”,才能“与心若一也”。所以,在孟子一派那里,其所谓气实际包含复杂的含义,它不仅指血气、情气,同时还指德气。他们不仅继承了孔子的“三戒”思想,主张“以志帅气”,同时还发展了孔子仁的思想,提出发自仁义之心的“浩然之气”,其修养方法也包括“持其志”与“养浩然之气”两个方面,而不同于荀子的“治气养心之术 ”,强调培养理智之心来克制血气,只有“以志帅气”一个方面。在孟子那里,由于还没有合适的概念对“浩然之气”做出概括与说明,以致孟子有“难言”之慨,到了孟子后学,则明确提出仁气、义气、礼气的概念,承认有德气的存在。而根据孟子后学的观点,我们才可以断定孟子的“浩然之气”确实是发自仁义之心的德气,所以它“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具有不同于血气、情气且能涵盖、融摄血气、情气的性质与功能,因而“养吾浩然之气”便成为孟子乃至以后中华民族有志之士培养崇高气节,树立坚定信念,挺立道德人格的重要方法,在历史上发生长期、深远的影响,而孟子的“浩然之气”要结合其后学的“德气”才能得到合理的阐释和理解。 【注释】 [1] 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页。本节关于血气的论述多吸收李著的成果。关于古代气论思想,还可参见[日]小野泽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编著,李庆译:《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和人的观念的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杨儒宾主编:《中国古代思想中的气论及身体观》,(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93年版。杨儒宾、祝平次编:《儒学的气论与功夫论》,东亚文明研究丛书52,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5年版。 [2] 当代学者也有对此表示疑问者,如陈拱先生认为:“孟子既然以志为统帅或至极,气为从属而必次于志,则工夫必只在持志;人能尽此持志的工夫,则气自然可矣无暴;何以又须再言无暴其气?而事实上,……‘无暴其气’一语,只是孟子循心、志与气之分解方式而来的一种虚说。”见《论孟子之不动心与养气》,《东海学报》第5卷第1期,1963年6月。 [3] 上博简《民之父母》原文作“而得既塞于四海矣”,整理者”释“既”为“气”,学者或认为“得既”即“德气”。与竹简内容基本相同的《礼记·孔子闲居》作“志气塞乎天地”,《孔子家语·论礼》作“志气塞于天地”。 [4] 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很多,如徐复观:《孟子知言养气章试释》,载氏著:《中国思想史论集》,(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版。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第一卷第二章《孟子思想中的生命观》,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版。李明辉:《〈孟子〉知言养气章的义理结构》,载李明辉主编:《孟子思想的哲学探讨》,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5年版。一些学者虽然肯定“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必是一种与心、志合一之气。必与心、志合一之气,即亦必为心、志所融摄而成为一种与心、志一体的至善之气”。“是精神心志之气而非生物之气”。“是在强烈道德感支配下出现的一种至大至刚的豪迈无比的精神状态”。但并没有与前面的“体之充”之气做出区分与比较,见上引陈拱文,及张奇伟《孟子“浩然之气”辨正》(《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2期)、晁福林《孟子“浩然之气”说探论》(《文史哲》2004年第2期)等。 [5 ]见上引李明辉文,第149页。 [6] “践形”的问题,可参见杨儒宾:《论孟子的践形观》,(台湾)《清华学报》,新第20卷第1期,1990年。又见杨儒宾:《儒家身体观的原型——以孟子的践形观及荀子的礼仪身体观为核心》,载李明辉主编:《孟子思想的哲学探讨》,及《支离与践形——论先秦思想里的两种身体观》,载杨儒宾主编:《中国古代思想中的气论及身体观》。 [7] 杨儒宾:《德之行与德之气——帛书〈五行篇〉、〈德圣篇〉论道德、心性与形体的关系》,收入锺彩君主编:《中国文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论文集》,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2年,第432~433页。 [8] 参见拙文:《简帛〈五行〉新探——兼论〈五行〉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孔子研究》2002年第5期。 [9] 帛书本此句作“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 [10] 参见上引拙文。 [11] 《五行》说文只提到仁气、义气、礼气,没有圣气、智气,但在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后附录的《德圣篇》中,有“四行形,圣气作”,故学者一般认为圣与智也应分别是一种气。 [12] 庞朴认为:“忘即亡,中心之亡,‘心’为形符。”见《竹帛〈五行〉篇校注》,第132页。池田知久译此句为:“忘记了从前闭塞(在身体中的)状态。”见《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25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