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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对中国心性哲学的诠释

http://www.newdu.com 2017-12-09 中国文化书院《阳明学刊 佚名 参加讨论

    徐明德
    心灵哲学在中国是一种古老的学问。上古儒学中的“心性之学”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心灵哲学。当其流传至宋明间,派生出来的“心学”,实是“心性之学”的逻辑发展。这种心性之学,是从理学家的“体用一原”本体论所理解的“天人合一”观出发,讨论“理”(道)、自然、社会与人的身心关系、心理现象的形式、范围、心理的文化内容与特征等问题,是在对现实批判的基础上,对中国人文化心理的一种诠释与哲学反思。这种心灵哲学,是对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建构问题的哲学思考;我称之为“心性哲学”,既切合中国的实际,也响应了当前世界哲学思潮中的心灵哲学。那幺这种中国的古典“心性哲学”是怎样产生的呢?
    心性哲学,在上古中国圣贤文化的帝王之学中,是关于治理者的心性人格建构的学问。正如王阳明所说,“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1]。它是从如何管理天下国家出发,来讨论“心性”问题的,研究作为治理者的“人”,以怎样的心性人格去治理由“民众”的“家”集合而成的“国”或“天下”。中国儒学,从远古的巫文化时代,发展至封建文化时代,都有一个共同的“崇圣”观念(道家也也提出“内圣外王”的概念)。于是非常注重为政者的心灵建设,从而形成讨论如何建构人的“圣人心性”之哲学,而为儒学的重要构成部分。所以,这种心性哲学,也成为帝王之学向主体内向追求的学问,于是带有鲜明的伦理政治色彩。到了宋明新儒学形成的时代,心学便也带着这一先天烙印问世。在这样的传统下,心学之集大成者王阳明在少年时代就立下“读书学圣贤”之志,至十八岁时坚信“圣人必可学而至”;其历经修习理学,泛滥辞章,又出入仙、佛,虽两格竹子,不得要领而仿徨之,寻谪贵州龙场驿二年悟道,始建心学。
    儒学历汉唐,至宋代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周敦颐创始,二程奠基,南宋朱熹集大成的“理学”,是以对《四书》、《五经》之义理的诠释来向外表达思想的学派。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象山),以“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师友载籍”的独创精神,创立了向内追求的“心学”,意在以一个民本主义者的责任心导引当时“志于声色利达”的君主和官吏们,为了天下国家以“固有良知”而“存心去欲”。朱熹的晚年,在南宋现实的启发下,亦觉悟到向内追求,按儒家心性之学建构人的道德良知的重要性。他在《答吕子约》中说:“今日正要清源正本,以察事变之机微,岂可一向汩溺于故纸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后忘前,而可以谓之学乎?”又在《与刘子澄》中说:“近觉向来为学,实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误,而误人亦不少。方别寻得一头绪,似差简约端的,始知文字言语之外,真别有用心处,恨未得面论也。”再在另一《答吕子约》中说:“年来觉得日前为学不得要领,自做身主不起,反为文字夺却精神,不是小病。……且如临事迟回,瞻前顾后,只此亦可见得心术影子。”朱子对自己的行为十分不满意,于是做了决断,在《答周纯仁》中说道:“窃恐更须深自思省,收拾身心,渐令向里,令宁静间退之意胜,而飞扬燥扰之气消,则治心养气,处世接物自然安稳,一时长进,无复前日内外之患矣。”[2]朱子之晚年定论,对其主张的读书穷理、直接格天下之物以穷理给予批判,力主向内修习,实行人心的良知建设,深得王阳明的赞扬,说:“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3]。幷且自许,“予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竟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4]。可以说,王阳明心学是在朱熹晚年定论和陆九渊的启示下,据明朝当时的社会环境情形,在对先秦儒学的心性之学的诠释中建立起来的。且有其参与政治而不失独立人格,学问上“事不师古,言不称师”[5]的狂狷超越性格之保证,才能创新学派的。
    王阳明之所以创建心学,是针对明王朝政府从皇帝到官员的“无是非之心”而来的。先后有皇帝不理国事,迷信道教,炼丹服食,妄想成仙;有太监汪直用事,而西厂专权;后又刘瑾用事,阉寺擅权,宵人取胜,权倾万乘,威劫大臣;官员唯唯诺诺,阴谋者胜,阳谋者败;苛捐杂税极酷,国法恣睢,激变民心;明王朝天下之势,每况于下(这里所述,请见于《明史记事本末》、《明通鉴》孝宗至世宗间史实)。这是王阳明痛切经历过的现实。所以他很沉重地说明创建心学的原因云: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6]
    王阳明亲自遭受刘瑾之廷杖几死,又遣人追杀之,托言投江得脱,赴谪至贵州龙场驿,悟道二年中创建“心学”。在揭露现实人心私欲之甚,及恶性恶行掩蔽人们良知的事实,而力倡追求成圣心理结构之建构,以恢复与宇宙自然、天下家国和民众一体的博大的圣人之心。可以说,王阳明心学既是对传统心性哲学的诠释,也是对当时民性负面的最早批判,及最早开出的拯救病态人心的“药方”。然而反遭嘲笑与攻击,其处境亦犹数百年后批判国民性之鲁迅然。然而他亦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说:“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他决心以心学济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所以他坚定地解释和传播心学,吸收了许多同志的学生,使心学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心中,为塑造中国人的优秀心性人格,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宋明新儒学对儒家经典之阐发,是以《四书》为核心,而又以《大学》为总纲而《中庸》副之,以建构理论体系的。这就是当时称为“学问正宗”的宋儒“格物之学”。王阳明也继承这一传统,去超越,去创造。可以说其创立“心学”体系,与“理学”家不同之处,则是以古本《大学》之首章为总纲。《王阳明年谱》载:“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至是录刻成书,傍为之释,而引以叙。”又《大学问》按语说:“吾师接初见之士,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此可证其为学与传授心学皆以古本《大学》、《中庸》为纲,又以其首章为总纲的。古本《大学》首章云: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按程朱释此为“新民”,与王阳明不同),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称“三纲”;修身、正心、诚意、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天下称“八目”)。
    《中庸》首章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对以上两章内容,王阳明作了一番解释,成为其心学体系的具体纲领云: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已,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格物则知至意城,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于外也,而反复其辞。[7]
    王阳明始终“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严谨地诠释之,以创建“心学”。
    其一,“心学”的出发点。是从天、地、人“三才”一体观和民本主义出发,对天下生民之生存的关怀。
    中国传统的“三才”一体观出现得很早。在《尚书.周书.泰誓》上就有“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之说。《周易大传》也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老子《道德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三”,就是指天地人三才。人为三才的核心灵魂,所以《礼记.礼运》上说:“人者天地之心”。都认为“人”是宇宙自然天地的产物,于是有天地自然为体,人为用;人为体,心为用之说。宇宙自然、人、心间存在分形全息的相似观系。因而作为天地之心的人,应有上能包容宇宙天地,海纳自然万物的心胸,下能储藏天下国家和万民的襟怀,才具人的“明明德”本性,这叫“一体之仁”。对此,王阳明解释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所以它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致其良知而行之也”[8]。他进一步认为:“你看满皆是圣人,人倒看你是圣人在”[9],是人人都可以建构起人格独立的圣人之心性来的。至于如何建构,就在《大学》首章的内容里了。
    心学家的理解,《大学》乃“大人之学”。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所以他见孺子入井、鸟兽哀鸣、草木摧折、山石毁坏,都能恻隐之、不忍之、悯恤之、顾惜之。这“是其—体之仁也”,也即是“明德”[10]。所谓“明德”,乃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的一体之仁关系之大德。“明明德是核心,明德是此心之德,即仁。仁者以万物天地为一体,使有一物所失,便是吾仁未有尽处”[11]。仁以万物为本体,不一体则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12]。这就是孔子的“仁者爱人”,“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谓也。他进一层解释说:“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曼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13]。仁是心学赖以建立的伦理政治基础;因而确定了“心学”的“民本主义”的修齐治平以“亲民”为目标;再又指明了“心学”要建构的圣人之心的心理内涵及行为特征“在止于至善”;“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这就是“内圣外王”人格的个体心灵塑造。但是,这大人之学的圣人心性人格还是很抽象,而应有一准则尺度,人们好准确把握以实行之。于是,王阳明抓住这首段里的“止于至善”以阐发之。明确指出,“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用这极则从内外两边去衡量个体,是否真建构起了圣人的心性结构。内在一边,心灵中的良知恢复达“粹然至善,灵昭不昧”之境,其意识之思维对外在人事之思索判断,“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外在一边则具体化在治国平天下中,圣人倡行之民本主义之“明德”“亲民”的政治,“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实行起来“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且达“惟精惟一”的程度。这大公无私的行为,正是其具粹然至善,灵昭不昧,明德本体之良知,合乎中道之人格外现。这就是作为衡量个体是否恢复了其圣人心性的规矩、尺度、权衡的“至善极则”。这些证明,其“心学”,就是从三才一体之仁和民本主义出发的。这是贯穿整个心学体系的中国儒家圣贤文化的伦理政治基本内容。中国人的一切合于天理(道)的心理活动,都是运载着这一文化内容进行的。
    其二,对“意诚”的诠释。“意诚”是心学的一个大前提。王阳明说“心之发动处谓之意”。这里的“意”指动机、欲望,“诚”则指情感、态度。按心学家的理解,“意诚”是《大学》的“八目”之主,幷辅以《中庸》的“诚身”、“至诚”,是“心学”学问的“大头脑处”。这是提倡要端正欲望动机和情感态度,去实行正心、格物、致知。这是合符科学心理学和教育学规律的思想,也是中国心灵哲学成熟得早的标志。于此,王阳明有明确的解释云:
    《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意诚,意诚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14]
    人在后天的教育学习中去建构圣人之心性,其欲望动机与情感态度(意诚)至关重要,所以王阳明界定之说:“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培养诚实之“意”,是须着实长期下工夫的。他说:“为学工夫有深浅。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于是,王阳明总结古人追求实现“意诚”的“戒惧”、“慎独”工夫云:“(戒惧、慎独)只是一个工,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志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15]。心学的要求,从诚意到诚身,都要落实在个人的心性上和外在的行为上。意诚与否,在大小事情上,一检验就能证实的,无可逃慝。意诚的目的在于正心,那幺他怎样诠释“正心”的呢?
    其三,以“正心”为准则,对“心”、“性”的诠释。
    中国古来就将“心”“性”相提幷论。《孟子》上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以为性在于心,性根于心,所以说“尽心知性”。到王阳明则认为“心即性”,心性无差别。在心学中除正面讨论“心”而外,讨论“性”则是对论心的补充或别说。
    对“心”,王阳明有生理心理上的认知与解释。于此,《孟子.告子》中有“心之官则思”之说;《礼记》上有“心以体全”之说;都模糊地认识到心是—种思维的器官,且心身关联宻切。这是对身心关系的初步认识。到明朝王阳明的时代,对“心”的认识就深入得多了;对心的一体性与功能的分解都十分清楚。他说:“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他分析道:“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16]。明确解释身之四肢五官的感知活动与心的活动紧密关联,是一个整体。因此,王阳明多次说到“身之主为心”,心是身的主宰,对内在心理活动与外在行为的主次和相辅相成关系有明确的认识,说:“心统五官。……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17],对五官感知时心理的注意力,认识得非常清楚。这种对心的认识,是当时心灵哲学的科学基础(按明代中医学中的心理学水平已达很高的程度)。
    王阳明对人的心理机制还有许多的认识。关于心理活动程序的认识,他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18]。于心对身体器官的支配,心的意识活动,及这意识活动的外在感知、内在知觉、智能,以及心对外物的种种反映,认识得相当清楚。唯对这“意之体便是知”有独特的解释云:“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19]。认识到心之意识活动是五官感知外物产生判断所形成的。关于心的知觉活动也有明确的认识云:“心不是一块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20]。对具体器官与器官的知觉功能是初步地懂得了的。这是王阳明发展中国心灵哲学的科学基础。
    王阳明又回到心灵哲学上来解释“心”。他认为:从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角度来说明“心”,不能“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因为说人是天地之心,“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21]这是从主体反映的角度去看“心”与外物的关系;这一说内外的有无、存亡、成毁关系的观点,构了一个悖论。此与现代物理学家、宇宙学家的说法相通;对人与宇宙万物的同一,不能从直观感觉上去看,应从是天地万物产生出“我的灵明”,它是宇宙万物的同一体,离开天地万物就没有“我的灵明”,没有“我的灵明”,也就没有谁去感知宇宙万物了。他又认为人死后其精灵是会游散的,但这一感受天地万物的精灵一游散了,宇宙万物又阿在呢?就化为乌有了。这一判断在现代物理学面前它是一个深刻的悖论。因为地球上精神的消失,就意味着太阳系的消失,即都化为白霭星,最终归于黑洞而消失。这在宇宙学中已可以证实。这正是中国传统哲学(所谓东方神秘主义)与现代物理学相通之处。
    王阳明认为圣人之心博大简易,这一思想的基础是“心之本体无所不该”。他说:“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22]。这样一个无所不能反映而溥博如天,无所不能认识而深溟如渊的“心”,是一个有序的结构。王阳明按古本《大学》首章来诠释这个“圣人之心”的结构及其活动过程。他之所谓“身”指耳目口鼻四肢,修身便是要五官四肢非礼勿视听言动;心是身的主宰,欲修身则要正自家的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发于五官四肢的视听言动“自无非礼”,这便是修身在正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要正心则要在心的发动处用力,就要在在动善念;要意念善,必须有善良的动机,这“便是在诚意”,故欲正其心在诚意;“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此正是吾心良知处”。致知是意诚之本,致知必须在事实上去“格”,即去“正”之,遇事为善去恶,格不正以归于正,便是意诚。“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23]。这就是“心学”理解、解释的“心”的结构及其活动过程。从这里王阳明又走向对心的一个更高的哲学层次的诠释。
    即对“心即性”的诠释。王阳明推论说:“心即性,性即理”。
    于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王阳明展开了对“性”的诠释。
    《孟子.告子上》载,公都子引告子的话与孟子讨论“性善”的问题,引出孟子下面一段话:“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在叙述人心本有的善“四端”中提出“性本善”的思想。儒家性善论的思想流传到宋明理学家时,全面展开了对“心性”的解释。此中,王阳明认为:性无不善,知无不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同具[24]。王阳明又从心
    性统一于理和气的角度解释之为:“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25]。“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26]。人性如同人本身一样产于自然,是自然先天地赋予人的,表现于身之主宰则为心,所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智,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27]。人在心理上对中国伦理政治要素的实行,乃是性之种种表德。所以王阳明说:“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28]。要把人性修养达圣人率性而行的“道”的自然而自由的高度,便要设教以修学其道,要立志、养气、止至善。王阳明引孟子的“志之所至,气亦至焉”解释说:“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29]持志养气是二而—的,这是从人格意志、道德情感上说的。因为“‘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30]。所谓“气”者,情也。“养气”者,学习修身养性,以人格意志调控情感情绪之抒泄,使合于仁义礼智之准则。
    由于性相近,习相远,故性有刚柔气质之不同,惟性善同。然而王阳明却综合孔、孟、告子、荀子之心性说而解释之云:
    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志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深浅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31]
    他认为孟子之说,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之说,其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这会枉费其力;而告子之说性无善无不善,亦无大差,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分[32]。于是他回归到《大学》首章一、二段的解释上来阐明止于至善之心性状态说:“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去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33]。这就是心学追求实现的在安、静中思考立志、养气、至善的修习、建构圣人之心的学习方法和态度。在建构这样的心性时,据儒、释、道三教之心性修养观,王阳明提倡“调摄此心”。他认为,“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34]调摄心灵达到的最高境界是“静”。这“静”是以推行“明明德”以修齐治平之意志的坚定为前提和内涵的,于是“……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善),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35]这显然与佛家的脱离“红尘”以出世的清净心不同,它是入世的寂然不动的宁静,其基础是儒家的:仁与礼、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知其不可而为之,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民为邦本、社稷次之、君轻,等等观念为内涵的。王阳明说这种空空静静的心,只是存天理,是动静合一的;他解释这动静合一说:“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36]。如若不从心性之体用上去看,只一味追求宁静,久之生喜静厌动之弊,许多“病痛”潜伏其中,未必能成就圣人之心[37]。为此,王阳明尝据孔子所说的“退而省其私”[38]的方法,去指导学习者在静坐中修习反省。这是怎样的一种静坐呢?他说: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39]
    王阳明提倡“静坐”,是要集中心力去反思内省,以去作恶之私欲,以恢复天理良知之本性,这叫“集义”,“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40],非提倡如槁木死灰似的参禅打坐;他听说刘君亮在山中静坐,便警告说:“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41]。这是反对进入山林寺庙的参禅静坐,提倡联系有明之现实,与个人自身的实际去反躬自省的,是传统入世之儒者的养气与求“静”;他批评道:“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42]。他向学习者解释说:“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一息(念)便是(心)死”[43]。这无欲故静,是经过反思内省去私欲之后获得的。幷且是要回到现世人生中,去积极参与修齐治平以“保民”的。当时有人疑惑王阳明的心学主张是“剜肉做疮”,王阳明立正色道:
    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于斯又可见出,心学对当时恶劣人性之批判与救治人心的目的了。王阳明对心学的意义与价值是坚信不移的,从心学对后世潜移默化的影响,从绍兴师爷峭岸不群的地域人格里可见一般。
    以上对心、性分别讨论基础上,可以具体到“修身”、“正心”的诠释上来。
    心学提倡的圣人心性的建构,是按“身、心、意、知、物”的程序条理,去下“格、致、诚、正、修”的工夫,二者分别是心本体建构的程序、行为过程,王阳明说,二者“其实只是一事”。然而在建构过程中,又有“身心”与“心身”之别。他说:“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说“身心”,是侧重于“身”之“形体”的运用,旨在行为方面;而言“心身”,则侧重于“心”之“灵明”之意识、观念、人格、意志、态度、情感、思维等,对人身行为的“主宰”支配方面。于是“修身”与“正心”的差别与联系就很清楚了。王阳明解释说:“何谓修身?为善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去恶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因为身心一体,修身必在正心上下功夫。
    经过对心性的诠解与研究之后,概括出心学的宗旨的四句偈云:“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44]。
    其四,对“格物”与“致良知”的诠释。
    王阳明诠释“格物”,都与朱熹之解释对比着,以显示他们之间的差异;王阳明申明说:“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45]。朱熹、王阳明都以镜喻心。心犹镜,圣人之心明如镜。然这心镜如何用法,是理学与心学的差别之一。王阳明的学生说:“近世(按指宋代理学家)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按指王阳明)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46]。理学家之格物以心观照外物,而心学之格物是向内磨砺心灵自身,使之正而去私欲,使之明而能明辨是非善恶,使之善而为良知而为圣人之心。关于这一差别之形成,王阳明是亲身实行过的。对理学家似的格物有一段生动的描述云: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按指贵州龙场驿)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47]
    这种莫明其妙地面对竹子的参禅打坐,莫道修身修心了,就是简单认知那竹子,也是不可能的。以后,王阳明据龙场悟道的经验指出,心学内省“格物”的工夫,人人、时时、事事皆可实行之,儿童的读书、洒扫应对,成人的孝亲、事君、宜夫妇、义友朋,都可去私欲,除恶显善,砥砺心灵,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日积月累,使良知止于至善。这“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他说:“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48];“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49]。在王阳明看来,“格物”是《大学》的着实下手处,从初学入门者至圣人,于格物上都必须天日用功。
    “格物”有丰富的内容和侧面。他说:“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50]。所谓“格其心之物”亦若《尚书.虞书》所言乃“格其非心”,即格除非妄之心,使之正,“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都要去掉;心正则行为合于大中之道;格心之物是就一般状况而言的[51]。所谓“格其意之物”;心“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凡用意于事亲、治民、读书、听讼等皆为物,正其意而止于至善以从事也[52]。所谓“格其知之物”,“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知孝、弟、恻隐等如何实行,“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然良知之发动,在常人不无私意,“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53]。总之,“格物即慎独,即戒惧”,非一般纸面上的集义、博学返约的学习,是在修齐治平及人生日常之事中,将圣人提倡的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践履实行之,终生磨砺建构,以致良知也。“格物”是去恶显善,以正甚心之良知叫“格”。为证其“格”的丰富内涵,他举《尚书》的《虞书.尧典》的“格于上下”、“格于文祖”,《周书.冏命》的“格其非心”来说明之。“格于上下”,要求执政者上仿效上世之功以治理天下国家;下施教化,使心意恒教,智能甚明,发举有文谋,思虑能通敏,以此四者安天下之当,其政绩如日月朗照,莫不闻其令名,被其恩泽。“格其非心”,是说所有官员,应匡正甚智力所不及之处,使群臣能正己,绳其愆过,纠其错缪,除其非妄之心,使能继先王之功业。“格于文祖”,是要以修齐治平的优秀政绩告慰于祖灵,使为政者在生者死者的面前都不汗颜。针对这三者,王阳明说:“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
    王阳明心学所讨论的诚意、正心、格物,最终落实在致良知上。
    王阳明如何诠释“良知”?《大学》首章云:“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里所谓的“致知”,即孟子所说的“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中的“良知”、“良能”;认为良知是人与生俱来的智力潜能,是性善论的根据。
    他据“一体之仁”的观点解释良知为“天即良知”,“良知即天”,“良知而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人有虚灵,方有良知。”人的良知,就是天地万物的良知,“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54];所以他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55]。他进一步说:“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56]据“一体之仁”观,将宇宙太虚生良知,良知之包容万物的思想发挥到极至。一个同宇宙自然万物一体的人,将自己的心灵与宇宙自然万物沟通,视自己的良知即宇宙万物自然人类的良知者,于此见得透了,始能心胸廓然大公,才成得了圣人。
    良知既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它即具万物一体之本性,所以说“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气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57]。良知根于构成宇宙万物的阴阳二气,其具体又化为人的精、气、神(类似康德之所谓“智、情、意”),“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它具宇宙之永恒性。所以王阳明说“天理即良知”,“亘古亘今,无有终始”[58]。因此,王阳明说:“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所以人应“知察”,“察之而已矣”,即不为私欲所蔽。追求良知之永恒,很有超时代的意义。任何地域,任何时代的人,若无良知,这世界将会怎样呢?所以王阳明很注意向人们深入阐发“致良知”。
    他界定“良知”云:“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59]。良知乃先天具有,因而“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这不假外求的良知之发用,因人而异,有所差别;或无私意障碍,是充满恻隐之心的仁不可胜用者;或有私意障碍,则须用致知格物之功去战胜它,使良知更无障碍[60]。王阳明主要研讨的是后者。
    人都有昧良知,隐真恶,扬伪善的情形。王阳明分析之云:“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这一分析,是有王阳明在官场上亲历亲见的事实为根据的。对此,王阳明分析说:“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复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这尖锐地揭露了时人“昧良知”的心理特征,以自欺其良知而欺人。其救治之良方在于格物之意诚,他说:“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要有如前文所举《尚书》之“格于上下”、“格其非心”、“格于文祖”的行弗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义也[61]。这里已深入到研究在修齐治平的行为中,如何端正动机、控制情感的问题了。
    对良知的情与理的诠释。良知之意念发动,其精、气、神之流行运用,是受情感的支配与理性的制约的;于是这情与理之运用,都应合于大中之道,故《尚书.洪范》载,上古时代已建“皇极”(皇,大也;极,中道之准则也),制约君、臣、民情理中的一切行为,要“无偏无陂”、“无有作好、作恶”、“无党无偏”;且要合于“三德”:“正直、刚克、柔克”。后来的《周易大传》中也反复强调“中正”之道。孔子很重情,而又讲究用中道节制之,其《论语》中就有“《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庸之为德”“过犹不及”,“君子有九思”、“尊五美,屏四恶”之说。孟子指出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这四善端都是情,它们都对应蕴含着—种“理”,即仁、义、礼、智;而提倡的“亲亲”、“亲民”的孝、弟、忠、信也满含情意的;但仁义礼智、孝弟忠信之“理”,是制约着发动良知之意念的动机、情感的。在《中庸》里则明确表述之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把中庸之道的制约作用看得非常重要。后来的《诗大序》中也明确表示理义对情的制约作用说:“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一个人,能否以理约情,情与理是否却符合大中之道,体现一个人的良知建构水平的高低,是是否达圣人之心的标准。对此,王阳明心学还有充分的诠释。
    什幺是“中和”?王阳明解释说:“中只是天理”;“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无所不忠,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去得人欲便识天理”,“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大本”[62]。“喜恕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情之未发之中,即“天理”对情之制约,使合于礼。这就是中和与情欲的关系。于此,王阳明解释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生死,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63]。于此又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执)着;七情有(执)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执)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64]这说明,“良知原是中和的”,知过不及时也就是中和。他举例说明了在处理情理中的可变的分寸云:“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65]。其标范的例子是“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才是未发之中[66]。至此,良知之中和是以理性对人的七情六欲之制约因素,已十分明确。于是,良知之用就有自己的原则和轨范了。
    王阳明又从动静上来讨论良知之用的机制。他说:“‘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67]。王阳明认为这心之本体固无分动静是一回事。这就把整个“心”的活动统一起来了。心灵的良知之动静是相对的,无事而静时良知之思绪未尝不在动,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良知之中道未尝变。“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68]。“心之官则思”“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69]。
    再从良知之妙用千变万化上说。首先,集义之致良知,即是良知之用,随时就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着实致良知便是意诚;着实致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70]。其次,从从兄事君上看,实行“弟”与“忠”,良知之妙用千变万化,“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71]。良知之用变化万千,所以王阳明总结性地评价之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72]。王阳明归结心学要建构的圣人之心,及其后天的集义之功,微妙的运用,都有合于中国心灵哲学的传统,而又独具个性的诠释与创新。
    以上,王阳明的诠释告诉了我们“圣人之心”的结构系统及文化内容。在此之上,他对“圣人之心”的性质、特征、状态,作了清楚的描绘。
    他说“圣人之心”的性质是:“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圣人率性而行”[73]。
    他以精金喻圣人之心的纯粹、无差别的特征云:“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手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王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方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为尧舜’者以此”[74]。
    那幺这纯粹的圣人之心的状态又将是怎样的呢?王阳明以镜喻圣人之心的明净状态云:“圣人之心明如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以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周公制礼作乐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又说:“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路无纤翳。妍嗤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梁”;他还用佛家语“无所住而生其心”来形容圣人明镜之心的纯尽[75]。
    又以“青天之日”喻圣人能辨黑白、明是非的精神力量;又以“天”与“山”来比喻圣贤的崇高人格之魅力云:“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仭者不能引而为千仭,千仭者不能引而为万仭: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76]。圣贤之人格大而化,非引而自高者,一切出于自然,而非作伪以充伟大崇高者也。
    心学提倡建构的圣人之心,是那样的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峭岸坚定。这正是中华民族性格的核心。它的传播,为建构明中期以后一部分中国人的、崭新的人格起着重要的作用,乃至影响及鲁迅为代表的一大批现代中国人。然而,事实是,过去对心学的继承与批判都不科学,反是丢弃了其科学、进步、积极的方面,而由误会而导引人走向参禅打坐的消极,乃致有者走火入魔,而反归咎于“心学”,从而将心学抛弃之。欲倒中国文化之盆中的污水,却连盆中的婴儿也倒掉了。其结果如日本学者高濑武次郎所说:“大凡阳明学含有二元素,一曰事业的,一曰枯禅的。得枯禅之元素者可以亡国,得事业之元素者可以兴国。中日两国各得其一。”[77]这话包含了多少众所周知的沉痛的史实,于今不能不反思,应如何来批判阳明心学,以继承弘扬之,来建构当今中国人的心灵,来发展当今中国的先进文化。
    【参考文献】
    [1]《王阳明全集》114页,后文皆简化为《全集》**页
    [2]引自《传习录.附录:朱子晚年定论》
    [3]《全集》28页
    [4]《全集.朱子晚年定论序》
    [5]《明史.王守仁传》
    [6]《全集》80页
    [7]《全集》242页
    [8]《全集》79页
    [9]《全集》116页
    [10]《全集》968页
    [11]《全集》25页
    [12]《全集》110页
    [13]《全集》27页
    [14]《全集》38、39页
    [15]《全集》34页
    [16]《全集》90、91页
    [17]《全集》22页
    [18]《全集》6页、24页
    [19]《全集》108页
    [20]《全集》121页
    [21]《全集》124页
    [22]《全集》95页
    [23]《全集》119、120页
    [24]《全集》62页
    [25]《全集》15页
    [26]《全集》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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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全集》37页
    [29]《全集》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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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全集》12页
    [38]《论语.为政》
    [39]《全集》16页
    [40]《全集》24页
    [41]《全集》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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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全集》83页
    [71]《全集》85页
    [72]《全集》109页
    [73]《全集》66页
    [74]《全集》27页
    [75]《全集》12、70页
    [76]《全集》22页
    [77]见钱明着《阳明学的形成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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