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内容提要:戴震的元气实体思想是在全面继承以往思想家提出的元气本体论学说及批判理学超验本体的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戴震借用传统气、理、道等概念,并引入明清以来实学思潮中的“实体”观念,提出了“阴阳五行,道之实体”的思想,把其元气论建构在坚实的“实体实事”基础之上,构筑了形态完备的元气实体思想,成为其义理之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键词:气;理;道;元气实体;义理之学 引子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精神是关注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但不容否认的是,中国传统哲学从来没有放弃对外在自然现象的追求和探索。这种追求和探索的重要表现形态之一就是在探索世界物质本原的过程中,提出并发展了一门相对比较完整的学说——“元气”理论。元气理论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气”氤蕴和合而成,“气”稀微无形,虽视之不见,却弥漫宇宙空间;元气处于不停的运动状态中,它聚生而成万物,万物又离散而为元气。由于元气中阴阳两种属性的矛盾冲突,从而构成了宇宙万物及其运动的多样性。在戴震以前,对元气理论的这一思想特征,已有许多思想家做了大量不懈的努力,如荀子认为自然万物都是由统一的“气”所构成,王充、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都相继提出了自己的“元气自然论”思想。张载、罗钦顺、王廷相等人更是进一步发展了元气论,使其更加系统和完善。但真正完成这一任务的是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王夫之在更高的理论思维水平上,继承了罗钦顺、王廷相等人的气学思想,提出了气先理后、气为本体、气即实有等观点,全面系统地解决了理气、道器问题,成为中国古代唯物主义思想之集大成者。可以说,在宇宙本体论方面,戴震并没有比王夫之提供更多新的内容。戴震元气本体论学说不同于以往“气本论”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他全面继承了自罗钦顺、王廷相、王夫之以来元气本体论的学说,试图以训诂考据为手段,通过严密细致的逻辑推理方法,打破程朱理学赖以存在的“天理”基础,并引入了明清以来实学思潮中的“实体”观念,提出了“阴阳五行,道之实体”的思想,把其元气论建构在坚实的“实体实事”基础之上,构筑了形态完备的元气实体思想。戴震的元气实体思想是由气、道、理逻辑地构成的,下面笔者通过对气、理、道的分析来阐释戴震的元气实体思想。 “气”的本原特性及存在的两种形态 戴震是在继承以往思想家关于元气思想及对理学“理本论”进行全面批判的基础上确立其元气实体思想的。戴震明确指出,“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由其分而有之不齐,是以成性各殊。”(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性》,《戴震全书》卷六,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182页)“气”是宇宙万物、社会人生的唯一物质实体和本原。如果戴震仅仅停留在对“气”为万物本原现象的描述上,则无任何新意可言。在这个问题上,戴震借助当时自然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对“气”产生万事万物的矛盾运动过程及其内在运动规律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剖析。在戴震看来,原始之气分化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内部相互摩荡、相互杂糅,从而演化出宇宙万物与人类社会,这就是戴震所说的“在气化……则阴阳五行,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0页)不但宇宙万物与人类社会由阴阳二气演化而来,就连“飞潜动植”乃至一切生物界皆为阴阳二气矛盾运动的结果。 戴震对世界存在的本原做了多层次的探讨。一是认为“气”是人与万物产生的根源,这就是他所说的“气化生人生物”,(同上)“人物分于气化,各成其性”;(同上书,第91页)二是认为阴阳五行的运动变化是人与万物产生的根源,这就是他所说的“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戴震:《原善》卷中,《戴震全书》卷六,第16页)“就男女万物言之,则阴阳五行乃其根柢,乃其生生之本,亦岂待别求一物为之根柢,而阴阳五行不足生生哉”;(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7页)三是认为“天道”是人与万物产生的根源,“由天道以有人物。”(戴震:《原善》卷中,《戴震全书》卷六,第16页)“人物咸本于天道”;(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1页)四是把“天地”看作是人与万物产生的根源,即他所说的“有天地,然后有人物;有人物而辨其资始曰性”,(戴震:《原善》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页)“人物受形于天地”。“人之生也,禀天地之气。”(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1页)除以上四种提法外,戴震有时还把“太极”视为人与万物产生的根源,以为人与万物“莫不会归于此”。通过以上引述可以看出,尽管戴震在不同时期的义理论著中对宇宙—社会的生成从不同侧面进行了描述,但终其根本,“气”与“阴阳五行”居于核心地位。“气”与其他几种生成万物的本原,并不是同一层面上的关系,戴震之所以在不同场合强调宇宙—社会生成本原的多样性,目的就在于说明宇宙万物、社会人生产生的物质基础而已。在戴震看来,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体用关系,是物质实体与物质属性、存在方式的关系。他说:“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5页)“谓之气者,指其实体之名;谓之道者,指其流行之名。”(戴震:《孟子私淑录》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37页)戴震非常明确地指出了“气”与“阴阳五行”是“实体”,而“道”不过是实体的一种功用而已。 “气”为万物存在之本原,在这一点上,戴震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的“气本论”思想。戴震还认为,宋儒把“气”分作“形而上”、“形而下”实乃大谬。所谓“形而上”、“形而下”并非截然两分的两种存在体,只不过是气化流行过程中不同的形态,是一种物质存在的表现形式而已,具体说就是:“形而上”是指阴阳五行之气未成形质以前,“形而下”是指阴阳五行之气已成形质以后。对此,戴震有更详细的说明:“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气,人物咸禀受于此,则形而上者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6页)阴阳五行之“气”不但是气化流行的过程,而且还是生成万物及其差异性的根据。他说:“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性》,《戴震全书》卷六,第182页)“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征为形色。其得之也,偏全厚薄,胜负杂糅,能否精粗,清浊昏明,烦烦员员,气衍类滋,广博袭僢,闳炬琐微,形以是形,色以是色,成分于道。”(戴震:《原善》卷中,《戴震全书》卷六,第16页)“天地间百物生生,无非推本阴阳。”(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戴震全书》卷六,第170页)“论形气,则气为形之本。”(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6页)因此,戴震之所谓“气”,就同时具有了自然本体论和自然生成论的双重特性。 阴阳五行即道之实体 “道”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是表征着最高层次的概念范畴。在程朱那里,“道”等同于“理”、“天理”,是先世界万物而存在的精神本体。戴震要批判程朱理学,首先就要瓦解理学本体论之基础;戴震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个重要代表人物,也必须沿用传统的概念范畴而做新的阐释。气、道、理三个传统的概念范畴被戴震纳入了其天道思想系统中,成为支撑其元气思想的基础和构架。在戴震的话语中,“道”被分为“天道”与“人道”,尽管在《孟子字义疏证》中,戴震把“天道”(四条)与“道”(四条)分列,但无论“天道”还是“人道”都不是宋儒所谓的超验的精神本体,而是天下一“气”的形之前、形之后的发展演化阶段,并不是截然分开的,“道”在戴震那里具有双重的含义。“道有天道、人道。天道以天地之化言也,人道以人伦日用言也。是故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戴震:《孟子私淑录》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37—38页)“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语道于人,人伦日用,咸道之实事。”(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道》,《戴震全书》卷六,第200页)但在“天道”层面上,由于“道”与“天道”在内涵上有互相重叠的部分,戴震常常在使用上不加区别,喻指同一个概念。他说:“上之原于阴阳五行,所谓天道也。”(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103页)“故在天为道,在人为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5页)“阴阳五行,天道之实体也。”(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1页)因此,本文在叙述戴震的元气实体思想时,“道”、“天道”是作为同一个概念使用的。 “道”的实体即阴阳五行可以说是戴震义理思想的逻辑起点,无论是人性,还是人道,最终都以“道”作为价值源头和价值终极。“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道》,《戴震全书》卷六,第200页)在中国思想史上,“道”之观念由来已久,贯穿于整个中国思想发展的始终。张立文先生把“道”的涵义概括为七种,认为“道”在不同时期不同学派中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含义。(注:参见张立文:《戴震》,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版,第93—99页。)戴震借用传统的“阴阳五行”概念,并引入明清以来实学思潮的“实体”观念,从与程朱相对立的角度把这些思想纳入其“天道”系统中,从而彻底改造了传统的“天道”思想。“天道”思想在戴震的义理思想系统中从而具有了终极的价值意义所在。戴震对“天道”思想的重新诠释和定位破除了程朱理学附加于其上的种种虚幻不实的谬说,以“阴阳五行”、“实体实事”等对“天道”的规定和阐释恢复了“天道”思想的本来面目,成为一种与程朱理学相对立的新的“天道”观念。戴震在其义理论著中多次阐明过这一思想,提出了一系列最基本的命题。如“道其实体也。”(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8页)“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道》,《戴震全书》卷六,第200页)还说:“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95页)目前国内学术界对戴震关于“天道”的思想,主要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戴震所谓“天道”在本质上与“理”是一致的,“只是关于客观事物的必然性、规律性及其本质属性的抽象形式的概念”,具体说就是“道主统,理主分。”(注:肖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下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3页。)这种观点表明了戴震所谓的“道”即是“理”;另一种观点认为戴震所谓的“天道”是指物质实体,“道就是气化流行,就是阴阳五行。”(注: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11页。)这两种观点从两个侧面概括了戴震“天道”所具有的最一般的内涵和特征。 戴震元气实体思想的第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道之实体即阴阳五行”。戴震在批判了理学超验本体论的同时,认为“道”不是空漠虚无的,它的实体即阴阳五行,阴阳五行是天地万物的本体。戴震说:“就……万物言之,则阴阳五行乃其根柢,乃其生生之本,亦岂待别求一物为之根柢,而阴阳五行不足生生哉!”(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7页)戴震在这里强调的是,万物是由“气化”形成的,“气”、“阴阳”才是世界万物存在的本原。“天下惟一本,无所外”,还说:“天地间百物生生,无非推本阴阳”。(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戴震全书》卷六,第170页)“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5页)戴震所谓“实体”在乾嘉学者用语中是指自然的天体,戴震把这一概念转化为一种哲学用语,即泛指天地万物存在的最原始的基础。戴震的这种观点来自于先秦的一些说法,如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注:《老子》四十二章,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2页。)在戴震之前,王廷相就曾把“实体”作为构成世界万物的最基本元素,他说:“天内外皆气,地中亦气,物虚实皆气,通极上下造化之实体也”。(注:《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53页。)这样,戴震就在改造理学“道”的基础上,把阴阳五行作为“道”的实体。戴震还说:“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道,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道》,《戴震全书》卷六,第200页)“道”不再是超乎万物之上的精神实体,而是阴阳五行、实体实事,是一个生生不息、“气化”的过程即物质生成、运动变化的过程,“道即阴阳气化”,而并非在“阴阳气化”之上另有一个所谓的生气生物的“道”。对于“气”产生、运动和变化的过程,戴震认为,由于“阴阳五行,运而不已”,阴阳五行之气相摩相荡,杂糅万变,衍生出了千差万别的万事万物及人类社会。戴震还认为,万物在成形质之前称为“道”,成形质之后称为“器”。“形质前”、“形质后”并非如程朱所言是截然分开的,而是气化流行的两种不同形态、不同阶段而已。戴震的这一观点,并非独创,而是对《周易》“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之谓器”所做的解释。戴震做出了与程朱完全不同的结论,他说:“气化之于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曰‘之谓’,以上所称解下;……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6页)戴震批驳了程朱“所谓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的说法,认为“《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辨,而后儒创言之”,程朱“以阴阳属形而下,实失道之名义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6—177页)戴震的看法在价值取向上是与原始儒家的精神相吻合的。 道为气化流行,生生不息 戴震元气实体思想的另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关于“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思想。气化流行的思想在张载、王夫之思想中已有过明确的表述。张载、王夫之通过对《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新阐释,提出了“由气化,有道之名”(注:张载:《正蒙·太和篇》,《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页。)、“气化者,气之化也”(注: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一。)等命题,对宋明思想家,戴震惟独对张载的思想大加赞赏,认为“独张子之说,可以分别录之,如言‘由气化,有道之名’,言‘化,天道’,言‘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此数语者,圣人复起,无以易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戴震全书》卷六,第170页)足见戴震对张载之说的认可程度。戴震认为,道是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运动过程,“道,即阴阳气化”;“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行亦道之通称。”(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天道》,《戴震全书》卷六,第175页)戴震还说:“谓之气者,指其实体之名;谓之道者,指其流行之名。”(戴震:《孟子私淑录》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37页)“主其流行言,则曰道。”(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8页)“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为道而已。”(同上书,第83页)从“气”与“道”的关系而言,戴震明确提出了“气化即道”的思想。戴震认为,“道,即阴阳气化。”(戴震:《答彭进士允初书》,《戴震全书》卷六,第356页)换言之,“道”即“气”、“化”之统一。“气”就一元本体言,“化”就万物生成言。关于这一层意思,戴震还用另一句话——“道恒赅理气”来表述,“理”、“气”皆为“道”所赅括。关于道与气,戴震还用“气之体与道之化”来阐述,即戴震所说的“气言其体,道言其化。”“谓之气者,指其实体之名;谓之道者,指其流行之名。”(戴震:《孟子私淑录》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37页)戴震在谈及物质实体时,多用“气化”、“阴阳五行”等提法。戴震论“气”,常用“气禀”、“精气”等表述物质存在的不同形态;而“道”则是“主其流行”而言的,是就其物质运动的性质而言的。“气”内部杂糅万变,永恒变化,而“道”是对“气”运动变化过程的概括,是“气”自身所具有的根本属性。戴震强调的是:气是实体,而道是气化流行;当戴震说“阴阳五行,道之实体”时,他强调的是:道是实体。可见,戴震所谓的“道”是实体与运动形式的内在统一。所以,戴震强调“道”是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过程,即所谓“道,言乎化之不已也。”(戴震:《原善》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7页)“道之实体,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是矣。”(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8页)道不但是“流行不已”,而且还“生生不息”。戴震有时把道“生生不息”的特性称之为“天德”。这两句并列的话,主要是为了强调“道”所具有的内在特性。戴震还说:“盈天地之间,道,其体也;阴阳,其徒也;日月星,其运行而寒暑昼夜也;山川原隰,丘陵溪谷,其相得而终始也。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戴震:《法象论》,《戴震全书》卷六,第477页)就是说,道不但是万事万物的本体,它不能超越具体事物而存在,同时,道又通过“流行不已,生生不息”,使自身作为最高的本体得以展现,从而为戴震从自然领域通过“性”这一中介过渡到社会历史领域寻找到了最终的价值源头。 理的三项基本价值规定 戴震与程朱都把“理”作为其思想的核心,但戴震所谓“理”与程朱所谓“理”截然不同。近代著名经学家皮锡瑞曾经说过:“戴震作《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虽与朱子说抵牾,亦只是争辩一个理字。”(注: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3页。)可见“理”在戴震思想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由于戴震的义理之学中有天道系统与人道系统的存在,所以,“理”在不同的系统形态中便有不同的内涵规定:在天道系统中,主要表现为道与理、理与气的关系;在人道系统中,主要表现为理与欲的关系。而道理、理气、理欲关系如何正是戴震与程朱理学矛盾的焦点,也是戴震与程朱理学的根本分歧所在。可以说,戴震对“理”的阐述实际上是完成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戴震反对程朱把所谓“理”看作是“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从自然的层面、社会的层面和人伦的层面把“理”还原回归到万事万物之中、人伦日用之中以及血气心知之中。也就是说,戴震把程朱所谓“理”从虚无缥缈的空中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使“理”有了坚实可靠的基础。从这一点说,相对于程朱理学之“虚”而言,戴震对“理”的诠释则是使“理”有了“实”的基础。但戴震没有停留在把“理”拉回到“实”的层面,而是仍然借用“理”这一概念,对“理”做了不同于程朱的新的诠释,也就是说,戴震在批判程朱“理本论”思想的同时,把程朱哲学的最高范畴——“理”——还原为了事物的条理、分理及不易之则。(1)“理为分理”。朱熹认为“理”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即使是天地万物山河大地都沉陷了,“理”还照样存在,“理”是永恒的超时空的绝对存在和精神实体。戴震却以为朱熹所言大谬不然。他以为,“理”不是超时空的绝对存在和精神实体,而是事物之间所具有的特殊规定性。“理”就存在于事物之中,离开事物,“理”就不复存在。这是戴震为“理”所做的第一项价值规定。他说:“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戴震全书》卷六,第151页)就是说,“理”是对事物内在规定性的区分与把握,是事物之间相互区别的根本标志,因此,明“理”就是明其区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同上)如植物之“理”、动物之“理”。若不明理,就会陷入“疑似而生惑”的迷乱境地。戴震提出的“理即分理”的思想是他的一大贡献,他认为每一具体事物都具有特殊的规律,为人们从事科学研究提供了深厚的理论基础。(2)“理为条理”。戴震还指出,“理”还具有第二项价值规定,那就是“理为条理”。他说:“在物之质,皆有文理。……盖气初生物,顺而融之以成质,莫不具有分理,则有条而不紊,是以谓之条理。”“条理”乃“有条不紊”之义。“理为条理”是“理为分理”的逻辑延伸,换言之,事物之间内在规定性的区分必然表现为各事物之间有其存在、演进之秩序和关联,这种事物存在、演进之秩序和关联,戴震称之为“条理。”戴震说:“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同上)戴震还以植物、动物为例来说明“理为条理”的道理。关于这一点,张立文先生在《戴震》一书中做了非常详细的解说。(注:参见张立文:《戴震》,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版,第120—123页。)(3)“理为不易之则”。最后,戴震还指出,“理”还具有第三项价值规定,那就是“理为不易之则”。他说:“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理》,《戴震全书》卷六,第164页)“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曰理。”(同上书,第153页)一切客观存在之物即“物”;一切必然不可易之则即“则”。“举凡天地、人物、事为,虚以明夫不易之则曰理。所谓则者,匪自我为之,求诸其物而已矣!……故有物必有则。”(戴震:《绪言》卷上,《戴震全书》卷六,第89页)凡“则”即求诸“物”,凡“理”即求诸“事”,戴震把“理”的“不易之则”置于“实体实事”之中,以为“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这样便与程朱“离事物而求理”的做法区别了开来。 戴震对“理”做了最基本的价值规定后,从理气论的角度阐明了自己的立场。理气关系是宋明以来各家各派在宇宙自然观方面所争论的主要焦点之一。宋明理学家在理气关系问题上,皆主张“理先气后”、“理能生气”,二程说:“有理则有气。”(注:《二程集·经说》卷一,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30页。)朱熹说:“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注: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并把这一问题延伸到道与器、太极与阴阳等的争论中。朱熹说:“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注:王云五主编:《朱子文集·答黄道夫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16页。)在程朱看来,道器关系如同理气关系一样,道即是理,是世界万物生成的本原,器即是气,是构成世界万物的材料。与程朱理学不同,宋明以来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对理气、道器关系都做了程度不同的正确阐述。张载针对“理本论”观点,提出了“太虚即气”的思想。他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注:张载:《正蒙·太和篇》,《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7页。)王夫之在继承张载唯物主义思想的基础上,对理气、道器关系做了更深刻更完备的说明。在理气关系上,王夫之提出了“理在气中”、“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的思想在道器关系上,提出了“天下惟器”、“无其器则无其道”的思想。戴震继承了张载、王夫之关于理气、道器方面的思想,对理、气范畴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做了新的阐发。戴震承认有客观之理,此理并非自然界的实体,但却为自然界的实体所遵循。理为气之理。冯友兰对此评价说:“道学家所讲的理,有自然规律和道德规律的双重意义,这在他们是混而不分的。戴震所讲的理也有双重意义,他在一定程度上作出了应有的分别。”(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7—38页。) 余论 通过以上对戴震元气实体思想的叙述,我们对戴震的元气实体思想有了一个总体的把握。或许人们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曾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并最终确立戴震在中国思想史上重要历史地位的义理之学不过是一些形而上的“概念游戏”而已,似乎并无什么独特之处。其实不然。戴震义理之学是在批判程朱理学的过程中逐步形成、发展和完善起来的。戴震要真正从理论上彻底揭穿理学之本质,从方法论上揭露理学杂袭释老而背离孔孟的面目,使之根基倾覆,必须要做到釜底抽薪,而不是隔靴搔痒。而批判理学立论之基础则是所有问题的先决条件,否则,其余问题便无从论及,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戴震的义理之学是一个关于“天道——性——人道”的严密的逻辑结构体系,戴震论天道,论元气实体,并不是最终目的,其目的就在于通过“天道”过渡到其义理之学的核心部分——“性与人道”,因为“人物之性,咸分于道”。因此,戴震对元气实体思想的叙述是十分重要的,充分表明了他对世界的基本立场、基本看法,为他在“性与人道”问题上的一系列具有科学精神和启蒙意义的认识奠定了坚实的本体论基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