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近年旅居海外,以散文写作著称,有随笔集《失败之书》《时间的玫瑰》《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等多种面世。其实他在1970至1980年间曾以主编诗刊、著名民间刊物《今天》,写作所谓“朦胧诗”享名于世,曾是新时期发端年代标志性的诗人,出版有诗集《北岛诗选》《在天涯》《午夜歌手》《零度以上的风景线》《北岛诗歌集》等,其影响迄今不衰。在其早期,除名作《回答》之外,他还写过这样一首关于语言的诗,题目就叫做《语言》: 许多种语言 在这世界飞行 碰撞,产生了火星 有时是仇恨 有时是爱情 理性的大厦 正无声地陷落 竹篾般单薄的思想 编成的篮子 盛满盲目的毒蘑 那些岩画上的走兽 踏着花朵驰过 一棵蒲公英秘密地 生长在某个角落 风带走了它的种子 许多种语言 在这世界飞行 语言的产生 并不能增加或减轻 人类沉默的痛苦 冷静和思辨,以及隐喻、象征的使用,是北岛诗歌的突出特征。他曾经历的荒诞现实,使他善于发现并在诗中嘲讽和揭示理性的异化、价值的颠落、历史的畸变和常规道德的虚伪。所以他论语言,不着眼于语言为人类交流立下的丰功伟绩,或是汉语母语特征的张扬,而是从语言整体切入观察,重点揭示语言与人类沟通、言说,与人类理性、思想传播的吊诡关系。 语言之为物,本是人类交流沟通的产物、也是交流沟通的介质。然而自从上帝变乱人类的语言,语言即有了“许多种”。它们在这个世界飞来飞去,不可免地相互碰撞,理解与隔膜兼有,接近与疏离互见;因而或恨或爱,皆为人之主观意志所无法掌控——语言既是交流的凭借,或许也是沟通的障碍。单薄的思想与盲目的情感助长了理性的陷落,被狂暴践踏的思考之花只能秘密地、偶然地传播它的种子。“语言的产生筑并不能增加或减轻筑人类沉默的痛苦”,这类高度概括的悖论式警句,正是北岛诗独有的风格。 联系北岛的名作《回答》,本诗的情绪特征是很鲜明的。这首诗的内涵,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那个万马齐喑、“毒蘑”丛生的年代,有无关联?如果有,那么此诗还有无普遍意义?应该说,不论社会有了多少进步,本诗所揭示的真理是永久性的:人类因不得不沉默而痛苦,而这种痛苦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于这些,语言无所作为。它刺穿了有关语言及其功用、效果的种种幻想和幻象,揭示出语言世界的某种本真,具有启人深思的艺术力量。 当然,我们现在来读此诗,也需看到,诗人并不因此发现而否定对自己祖国的语言——母语的依恋。前几年回答采访者提问时,北岛就有明确的表示,访者问他到处游历、搬家,一直带在身边的、最珍爱的东西是什么?他回答并强调是“中文。这是唯一不能丢的行李。” (翟頔《中文是唯一的行李——北岛访谈》)真是诗人本色,这不就是一句好诗吗!《生活》杂志问北岛“在多年的漂泊之后,你对汉语的理解改变了多少”,他说:“我一直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富于诗意的语言。而现代汉语却饱经意识形态和商业化的残害,千疮百孔。作为汉语作家,我们必须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保持必要的警惕。”(覃里雯《游荡的一代——北岛专访》)后面这个意思,也仍然秉持着与本诗同样的态度。 读北岛诗、说语言,看到这互为提示的两个面相,则庶几得其正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