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扬州学派自乾隆中期产生,以师友关系相联系,学者大量涌现,延绵至清末民初乃已。其学术活力之久,为清代学术流派中仅见。对这样一个长时段的学术流派的研究,必须进行分期。纵观扬州学派,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三期的学术既有共通之处,又受世风与学风的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概言之:初期由乾隆中叶至末叶,此期学者受吴、皖二派影响,学者以其性分,所造互有不同,为扬学的兴起时期;中期为乾隆末年至嘉庆后期,此期学者融汇吴、皖二派而得其会通,由文字训诂而归求义理,为扬学的发展时期。后期则当朴学式微之际,能守扬学统系以不坠,为扬学的守成时期。今具论之如下。 一 兴起时期的扬州学派 乾隆朝的扬州学派,是扬州一地以追随吴派惠栋、徽派戴震所开创的朴学风气而自然形成的一个学人群体。学人之间主要不是以师承关系为枢纽,而是以学友关系为纽带结合起来的。 中国具有悠久的师儒传统,因此往往以师承关系作为一个学派的重要特征。一学派中有始祖,有钜子,渊源派别,具有统系。这在侧重义理的佛学、理学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较之佛学、理学,清代朴学的师承关系已有所削弱。刘师培谓:“昔周季诸子源远流分,然咸守一师之言以自成其学;汉儒说经最崇家法;宋明讲学必称先师。近儒汉学亦多专门名家,惟授受谨严,间逊汉宋。”(注:刘师培:《左庵外集》卷9《近儒学术系统论》,《刘申叔遗书》下,第1532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其因在于,清初朝野上下惩明季讲学之弊,清廷将“东南坛坫”视同“西北干戈”,疾若寇誉;亡国士夫则将亡国之原归为结社讲学而加以伐挞。故一时学者多以独立特行为操守,如朴学大师顾炎武不愿以其学授徒,而是著书以守先待后,所谓“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注: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与友人论门人书》,《四部丛刊》本。)至乾嘉时期,此论影响尚存。就朴学家言,作为吴、皖二派开山的惠栋、戴震,他们著籍弟子即很少。如惠氏弟子惟江声、余萧客二人,戴氏惟段玉裁和王念孙二人。章太炎言桐城姚鼐尝求为戴震弟子,为震婉拒,因此启分清代汉学、宋学之争。(注:章炳麟撰,徐复注:《訄书详注》第12《清儒》,第1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此论颇为治清学者所乐道。其实戴氏并非仅仅因为厌恶宋学而拒绝姚氏,特其性不喜为人师耳。戴氏高弟段玉裁即谓乃师“学高天下,而不好为人师”。(注: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二十年”,乾隆五十六年刻本。)戴震与姚鼐书即云:“古之所谓友,固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苟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注:戴震:《戴震全书》第6册,《东原文集》卷9《与姚孝廉姬传书》,第373页,黄山书社1997年版。)姚氏且不论,即以其亲炙弟子而言,王念孙为戴氏馆弟子,师弟名分已定,可以不论。戴震对于段玉裁亦三拒后始纳为弟子,即此一端可知。又如乾嘉朴学钜子钱大昕处理师友关系时亦谓:“如以仆粗通经史,可备刍荛之询,他日以平交往还足矣,直、谅、多闻,谓之三益”。(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3《与友人论师书》,第565页,《钱大昕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钱大昕为戴震之后朴学的泰斗,虽然主持钟山书院16年,教授生徒众多,但却并未形成与吴、皖并列的学派,这和钱氏本人为谦自抑实有关系。朴学流派物师承关系不强亦与其自身的学术特征有关。朴学的风格是质朴求实,不尚虚谈。所讨论讲求的对象是音韵文字、名物制度等,所采用的方法是考据,从事者必须用力持久,而后始创获,非群聚讲贯可以骤得。故乾嘉汉学家类皆独立成学者,如杨州学者汪中所谓的“虽有讲论,不相依附”。学友之间相互切磋讨论,是扬州学派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扬学独立登上学术舞台,迨在乾隆中期。汪中论扬州学派之起曰: 是时古学大兴,元和惠氏、休宁戴氏,咸为学者所宗。自江以北,则王念孙为之唱,而君(指李惇)狧和之,中及刘台拱继之。并才力所诣,各成其学。虽有讲习,不相依附。(注:汪中:《述学》外篇《大清故候选知县李君之铭》,光绪刊《江都汪氏丛书》本。) 汪氏所言为扬州朴学初兴时的情形,以王念孙为首倡,李惇、刘台拱、汪中为羽翼。汪中又有《与刘台拱书》言及自己与王念孙、刘台拱三人,颇为自信: 扬州一府,若足下,若怀祖,若中,虽所造不同,然皆通经术,立名节,有忧民之心,于势分、声名绝无依附,亦可谓豪杰之士矣。(注:刘文兴:《刘端临先生年谱》,《国学季刊》,第3卷,第2号。) 乾隆三十七年春,王念孙应试京师,与刘台拱相交。冬,入安徽学政朱筠幕,时汪中亦在朱氏幕,因相定交,以经义小学共相研讨。而此年七月,汪中在泰州交刘台拱、朱彬。扬州学派三钜子皆在此年相交。此年王念孙、汪中皆28岁,刘台拱21岁。三人之外,扬州其他学者李惇氖42岁,任大椿34岁,顾九苞34岁,江德量21岁,朱彬19岁。而所学各有成就。显示出扬学已作为一支独立的学术力量登上学术舞台。王昶已注意到扬学,作《四士说》以称扬之: 予于淮海之交有四士焉:训导宝应刘台拱有曾闵之孝,给事中王念孙及其子国子监生引之,有《苍》、《雅》之学,暨君有扬马之文,时谓之“四士三美”,宜矣。(注:王昶:《春融堂集》卷35《四士说》,嘉庆十二年王氏塾南书舍刻本。) 焦循论扬州学术曰: 吾郡自汉以来,鲜以治经显者。国朝康熙、雍正间,泰州陈厚曜泗源,天文历算,夺席宣城。宝应王懋宏予中,以经学醇儒为天下重。于是词章浮缛之风,渐化于实。乾隆六十年间,古学日起,高邮王黄门念孙,贾文学稻孙、李进士惇、实倡导其始。宝应刘教谕台拱,江都汪明经中,兴化任御史大椿,顾进士九苞,起而应之。相继而起者,未有已也。(注:焦循:《雕菰集》卷21《李孝臣先生传》,道光《焦氏丛书》本。) 焦氏以康、雍间陈厚曜、王橘宏为扬州朴学先驱,王念孙、贾田祖、李惇为始倡导者,刘台拱、汪中、任大椿、顾九苞为相应,而后继者亦繁有徒,大致勾勒了乾隆时期扬学之规模。阮元亦谓扬州多治经之儒,且于诸家或闻见其人,或受教诲: 元居在江淮间,乡里先进,多治经之儒。若兴化顾进士文子(九苞)、李进士成裕(惇)、刘广文端临(台拱)、任侍御子田(大椿)、王黄门石臞(念孙)、汪明经容甫(中),皆耳目所及,或奉手有所受。(注:阮元:《研经室集》卷11《子田侍御弁服释例序》,道光文选楼本。) 焦、阮二氏所论列扬学方兴时学术阵容大体可见。阮氏且详论此期学人学术造诣曰: 盖今时天下学术以江南为最,江南凡分三处:一安徽;二扬、镇;三苏、常。徽州有金榜、程瑶田二三子,不致坠东原先生之绪。苏常一带则惟钱辛楣先生极精,其馀若王鸣盛、江艮庭皆拘墟不通。江郑堂后起,亦染株守之习。而将来若一变,则迥出诸君之上。其馀若孙星衍、洪亮吉、钱坫、塘,气魄皆可,不能大成。镇江、扬州号为极盛。若江都汪容甫之博闻强记,高邮王怀祖之公正通达,宝应刘端临之洁净精核,兴化任子田之细密详赡,金坛段若膺之精锐明畅,皆非外间所可及也。大约王为首,段次之,刘次之,汪次之,任次之。此后,则吾辈尚可追步尘躅也。(注:阮元:《答友人书》,《国粹学报》第29期“撰录门”。) 阮氏此札出之仪征刘氏箧藏,刘师培刊之于《国粹学报》。此札大约作于乾隆末年,其中划分当代学术为徽、扬(镇)、吴三足鼎立的格局,又评骘三派之学,以为徽学式微,仅能自守,吴学除钱大昕外未免拘墟、株守之弊,而扬学则侵侵迥出吴、徽两派之上。阮氏于徽学未作深论,于吴学有所贬抑,而盛论扬、镇之学,且品藻扬儒诸家学术特色及位置高下,所论极精,透露出彼时扬学已是学坛劲锐,正是不争事实。 乾嘉扬州学派是由扬郡学人相互砥砺、相互切磋而形成的学人群体。其成员皆以惠、戴所开之朴学为宗,提倡古学,贯通经术,此其尚同一面;汪中复强调“才力所诣、各成其学”、“所造不同”,阮元谓扬学诸人特色或“博闻强记”,或“公正通达”,或“洁净精核”,或“细密详赡”,各具千秋,此其相异一面。诸人学术造诣有别,说明扬州学派不像吴、皖二派一样有公认的学术领袖,此其独特之处。另外,扬学受吴、皖两派之学影响极大,其学派成员之学或近于吴、或近于皖,或者会通吴皖两派之长。如果坚执以师承关系与学派特色作为学派成立的标准,势必导致纠葛不明,乃至取消扬学独立成派的资格。如支伟成撰《朴学大师列传》,其体例是兼以地域与学派特色划分学派,将扬学成员散列于吴、皖之下,则是因强调学派的师承与学派特色,遂不将扬学视作独立的学派。 二 发展时期的扬州学派 乾隆五十九年冬,汪中逝于杭州。此时扬州学派先进唯王念孙与刘台拱为硕果仅存,而王居京师,刘居镇江。而阮元、焦循等扬学后起之秀在学界又声名藉甚。与焦循、阮元同时而起的扬州学者王引之、顾凤毛、江藩、黄承吉、钟环、李钟泗、凌曙、徐复、汪喜孙、梅植之等人,亦渐次登上学术舞台。这些学者年次较晚,多数学术活动在嘉庆时期,他们相与为友,相互问学,关系非常密切,当时扬州学术界已有“江、黄、焦、李”之目,或曰“钟、黄、焦、李”。黄承吉所作《孟子正义序》曰: 予与里堂弱龄缔交,中岁论艺。俦辈中昕夕过从尤契洽者,则有江君子屏、李君滨石,当时以予四人嗜古同学,辄有“江焦黄李”之目。或遗子屏而列钟君蔽屋,则称为“钟焦黄李”也。(注:黄承吉:《梦陔堂文集》卷5《孟子正义序》,民国二十八年燕京大学图书馆铅印本。) 江藩(号郑堂)又与焦循(号理堂)并称“二堂”,这说明当时扬州地区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学术圈。此期学人主要以学友形式为联系,互相砥砺学行,商榷疑义,形成扬州学术彬彬之盛的局面。 这一时期扬州学派的学术特点在于创通大义,扬学亦籍此区别于吴学、皖学,而独立成为一派。此期学者中,以阮元与焦循为学术领袖。阮元从事朴学研究在乾隆时期,其间撰《车制图解》,为纯粹的考据礼制名物之作,以专精为特征,近于徽学。乾嘉汉学与宋学曾就义理与考据孰为高下相争不下,阮元则主张义理与考据并重,不可偏废: 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注:阮元:《研经室集》卷2《国史儒林传序》。) 复主张由文字训诂以进求义理,所论极为通达。嘉庆间,阮元撰《曾子注释》,《诗书古训》、《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诸作,率由古训推求孔孟义旨,是其以考据求义理的学术思想的体现。阮元更有扶翼提倡朴学之功。服官期间,在杭州设诂经精舍、广州设学海堂,提倡朴学,造就多士。并组织学者校勘刊刻典籍,主编有《经籍纂诂》、校刻《十三经校勘记》、汇辑《清经解》等,对于清代学术影响极为深广。故仪征刘寿曾称阮元倡导学术之功曰: 学术之兴也,有倡导之者,必有左右翼赞之者,乃能师师相传,赓续于无穷,而不为异说誓言所夺。文达(阮元)早膺通显,年又老寿,为魁硕所归仰。其学盖衣被天下矣。(注:刘寿曾:《传雅堂文集》卷1《沤宦夜集记》,民国三十七年刻本。) 复指出阮元在扬州学派中承先启后的地位,曰: 国初东南经学,昆山顾氏开之,吴门惠氏、武进臧氏继之。迨乾隆之初,老师略尽,儒术少衰。婺源江氏崛起穷乡,修述大业,其学传于休宁戴氏。戴氏弟子,以扬州为盛。高邮王氏,传其形声训故之学;兴化任氏,传其典章制度之学。仪征阮文达公,友于王氏、任氏,得其师说。风声所树,专门并兴。扬州以经学鸣者,凡七八家。是为江氏之再传。先大父早受经于江都凌氏,又从文达问故,与宝应刘先生宝楠切靡至深,淮东有“二刘”之目。并世治经者,又五六家,是为江氏之三传,先征君承先大父之学,师于刘先生。博综四部,宏通淹雅,宗旨视文选为尤近。其游先大父之门,而与先征君为执友者,又多缀学方闻之彦,是为江氏之四传。盖乾、嘉、道、咸之朝,扬州经学之盛,自苏常外,东南郡邑,无能与比焉。(注:刘寿曾:《传雅堂文集》卷1《沤宦夜集记》。) 刘寿曾认为扬学是徽学在扬州的支流,他所描述的扬学谱系中,阮元的地位最为重要。故后人论扬州学派,辄以阮元作为大家。如张舜徽曰:“伯元聪明早豁,学问夙成。自言少时居江淮间,乡里先进多治经之儒,若顾文子九苞、李成裕惇、刘端临台拱、任子田大椿、王石臞念孙、汪容甫中,皆耳目所及,或奉手有所受。故于经史、小学、天算、舆地、金石、校勘,无不穷极隐微,有所阐发。沾溉所及,固不止于扬州一隅。而扬州之学,要必以伯元为巨擘。(注:张舜徽:《扬州学记》,《积石丛稿》,1946年石印本。)甚至有学者将阮元视为扬学始祖,如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即谓阮元别创扬州一派。(注: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第6《皖派经学家列传叙目》,第76页,岳麓书社1998年版。) 阮元作为学术积极扶持倡导者,是扬州学派的重镇,扬州学派另一巨擘焦循则是扬州学派通学思想的集大成者。 焦循之学汲取吴、徽二学之长,而能融会贯通。焦循早年从事经学,由古训、古注入手,如其早年手批《周易兼义》多取荀爽、虞翻象数之说,对惠栋《周易述》一书亦颇加征引,其学近于吴派。(注:焦循手批毛氏汲古阁本《十三经注疏》,稿藏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有赖贵三整理本,里仁书局2000年版。)其后从事数学研究,一归于求是。撰《群经宫室图》,以《考工记》为基,遍稽群经,从传注而不株守,将古代宫室一一考索绘图,是焦循礼制研究的一部大书。(注:参彭林:《试论焦循群经宫室图》,“海峡两岸清代扬州学派学术研讨会”论文,2000年4月。)此书明显受到戴震名物典制之学的影响,与戴震《考工记图》相表里。焦循《毛诗草木鱼虫疏》一书专释名物,亦是专精之学。至其晚年撰《易通释》、《易图略》、《易章句》三书,则悟得数学洞渊九容之术,以数之比例移以治《易》,创旁通、相错、时行三义,“证之以实,运之以虚”(注:焦循:《雕菰集》卷13《与刘端临教谕书》。),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易学阐释方法。移以治《论语》、《孟子》,亦成就斐然。乾隆季年嘉庆初年间,汉学为学术主流,而其弊端亦渐彰显。焦循当汉学极盛之际,已虑其变,因而提倡“经学之道因乎时”的通变的学术史观,并提出了其“证之以实,运之以虚”的学经方法论,以矫其偏。其论曰: 循谓经学之道,亦因平时。汉初,值秦废书,儒者各持其师之学。守之既久,必会而通,故郑氏注经多违旧说。有明三百年来,率以八股为业。汉儒旧说,束诸高阁。国初经学萌芽,以渐而大备。近时数十年来,江南千馀里中,虽幼学鄙儒,无不知有许、郑者。所患习为虚声,不能深造而有得。盖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学;后之弊,患乎不思。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庶几学经之道也。(注:焦循:《雕菰集》卷13《与刘端临教谕书》。) 焦循认为,西汉之学功在存古,东汉之学长在会通。就乾嘉汉学论,其初起时以求古为特征,学者孜孜从事于复兴汉学的工作。皮锡瑞认为乾嘉汉学“传家法”、“守专门”,故推为“经学复盛时代”(注:皮锡瑞:《经学历史》,第320-321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至乾隆中叶清廷开四库馆,汉学遂臻其极。《四库全书总目》谓:“汉代传经,专门授受。自师承以外,罕肯旁征。故治此经者,不通诸别经。即一经之中,此师之训故,亦不通诸别师之训故。专而不杂,故得精通。”(注:永榕等:《四库全书总目》卷33《经稗提要》,第278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焦循则认为学者不宜拘守汉说,一味嗜古,必须“不执己”、“不因人”,以通学为归,方为经学正道。焦循因而明确对“考据”之说进行批评: 朱子之徒,道学为门户,尽屏古学,非也。近世考据之家唯汉儒是师,宋元说经,弃之如粪土,亦非也。自我而上溯之汉,古也。宋,亦古也。自经而下衡之宋,后也,汉亦后也。唯自经论经,自汉论汉,自宋论宋,且自魏晋六朝论魏晋六朝,自李唐五代论李唐五代,自无论元,自明论明,抑且自郑论郑,自朱论朱,各得其意,而以我之精神血气临之,斯可也。何考据云乎哉?(注:焦循:《里堂家训》卷下,《传砚斋丛书》本,光绪十一年仪征吴氏孱守山庄刊。) 焦循具有通变的学术史观,故能打破汉、宋学乃至古今一切学术的壁垒,其所谓经学,是以经籍为本,以恢复经典及各代各家注疏的真貌、意旨的内容为重要内容,复须“以我之精神、血气临之”,从而使经籍中蕴含的义理与个人的体验融密无间,将经学研究落实到人生的层面,此论洵为经学的至语要道。 焦循的通学思想不仅限于其经学研究中,亦体现于义理学、史学、文学思想中。义理学中他尊朱而不废王,曾作《良知论》,深赞王学之直捷简明。史学上焦循曾撰《国史儒林文苑传议》一文,可见其史书《儒林传》、《文苑》之设立、分合与一代学术与文学盛衰相关。因此遍论历代学术兴衰与史书得失,议拟清国史《儒林》、《文苑》七则,曰征实、长编、兼收、鉴别、详著、公论、附件。其论极为公正通达。(注:焦循:《雕菰集》卷12《国史儒林文苑传议》。)焦循于文学上则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注:焦循:《易馀龠录》卷15,清嘉庆刻本。)的文学史观,在近现代文学史研究中影响甚大。此处不具论。 扬州学派的通学思想在清代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价值,适如张舜徽所言: 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 确然,扬州学派以其通学思想救正了考据学的弊端,恢大了清学,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现代学术的因子。 三 守成时期的扬州学派 道咸以降,随着经世之学与今文经学的兴起以及宋学的复辟。朴学风气渐趋漓薄,此时的扬州学派能执守朴学,不易其帜,保持了扬州学派的传统。扬学后期主要以宝应与仪征二刘氏为主。刘宝楠、刘文淇虽在嘉庆后期已有学名,但其穷治专经,撰作新疏,则缘起于道光八年,故今以二刘氏为扬州学派后期的后表人物。宝应刘氏有悠久的家学传统,刘宝楠辑《清芬集》,蕞录宝应刘氏历代之学,自六世祖刘永澄而下,率以理学传家。其朴学之风则开自刘台拱。刘台拱精于礼学,同时学者皆以此推之。刘宝楠从台拱学,传其子恭冕,是为宝应刘氏之学。仪征刘氏则自刘文淇始。文淇受业于舅氏凌曙,但并未习染今文经学学风。以其学传于子毓崧、孙寿曾,至于师培,四世赓续一经,在扬州学派中家学最为绵长。 扬学后期的组织形态较前期为紧密,如果说前期学派主要是以学友的形式相联系,后期除学友形式外,家学与师承的特征有所强化。由于扬州二刘久困场屋,其居扬时间最久。以其学授于扬州,故师承渊源渐彰。如陈立、薛寿、田宝臣等人,皆受业于刘文淇。 后期扬学成就主要体现于撰写十三经新疏上,道光八年,刘文淇、刘宝楠与梅植之、包季怀、柳兴恩、陈立等赴江宁应试,相约共撰《十三经》新疏。据当事者陈立回忆: 道光戊子秋,立随刘孟瞻、梅蕴生两师、刘楚桢、包孟开两先生赴乡闱,孟瞻师、楚桢先生病《十三经》旧疏多春驳,欲仿江氏、孙氏《尚书》、邵氏、郝氏《尔雅》、焦氏《孟子》,别作疏义。孟瞻师任《左氏传》,楚桢先生任《论语》,而以《公羊》属立。(注:陈立:《公羊义疏》卷首《公羊义疏序》,《清经解续编》本。) 刘宝楠之子刘恭冕续撰乃翁《论语正义》成,作后序曰: 及道光戊子,先君子应省试,与仪征刘先生文淇、江都梅先生植之、泾包先生慎言、丹徒柳先生兴恩名恩、陈丈立,始为约各治一经,加以疏证。先君子发策得《论语》。(注:刘恭冕:《论语正义》卷末《论语正义后序》,第797-798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 陈立与刘恭冕所述事实相当,唯《春秋谷梁传》则有梅植之、柳兴恩两家共治之。梅氏书未成,其子毓继其志,亦仅成一卷而罢。清代撰《十三经》新疏,启自惠栋《周易述》,然惠氏书自为注而为之疏,体例与后来各家不同。其后江声撰《古文尚书集注音疏》、孙星衍撰《尚书今古文注疏》:邵晋涵撰《尔雅正义》、郝懿行撰《尔雅注疏》等。扬州学派中刘台拱尝发愿撰《仪礼补疏》,未就。(注:臧庸曰:“先生(刘台拱)告庸欲作《仪礼补疏》。今遗书中言《仪礼》者不盈卷,必未成之书。虞部言当先生时已毁于火,岂无别本?抑又中失耶?”见氏著《刘端临遗书序》,《刘端临遗书》卷首,嘉庆二十一年刻本。)阮元亦有志撰《周礼义疏》,其《惠半农先生礼说序》中曰: 余昔有志于撰《周礼义疏》,以补贾所未及。今宦辙鲜暇,惜难卒业。如有好学深思之士,据贾氏为本,去其谬误及伪、纬书,择唐宋人说《礼》之可从者,兼引近时惠定宇、江慎修、程易田、金辅之、段若膺、任子田诸君子之说,勿拘疏不破注之例,博考而详辨之,则此书之成,似可胜于贾氏,是所望于起而任之者。(注:阮元:《研经室集》卷11《惠半农先生礼说序》。) 然文达因公事繁冗,终未能从事斯役。焦循与黄承吉亦萌此志。黄承吉《孟子正义序》曰: 忆一日在汪晋蕃文学斋中,与里堂论及各经疏正义,仅宗守传注一家之说,未能兼综博采。领是而非无以正,单一而众蔑以明。例虽如是,实则未通。乃相要各执一经,别为之《正义》。以贯串今古异同,搜网百善,萃为宗都。破孔、贾之藩篱,突徐、杨之门户。予时以《周官》窃任,而里堂则谓《易》与《孟子》尤有志焉。(注:黄承吉:《梦陔堂文集》卷5《孟子正义序》。) 黄氏撰《周官》新疏未果,而焦循治《易》,卒为焦氏绝学,不复注疏之体。《孟子正义》三十卷则最后成,符其初志,为十三经清人注疏中第一流之作。同时朱彬撰《礼记训纂》,兼采汉、宋,亦具特色。宝应、仪征二刘氏继承前修,刘宝楠撰《论语正义》,经其子恭冕续纂而成。刘文淇撰《左传旧注疏证》,长编已就,甫成一卷而卒。其子毓崧续之,亦未蕺事。刘寿曾复踵继之,创立程限,锐意纂著,属稿至襄公四年,寿曾亦卒。学者有“千秋大业,亏于一篑”之叹。(注:孙诒让:《籀膏述林》卷9《刘恭甫墓表》,民国五年刻本。) 嘉道而后大规模为群经作新疏,盖因清代朴学的发展已臻其极,需要进行汇辑总结的工作。而扬州学人则适时出现,勇于担当此项重负。前此则有焦循之疏《孟子》,朱彬之纂《礼记》,后此则有刘文淇、刘宝楠、梅植之、梅毓等响应之,复有包慎言与陈立亦参与其间,包氏长居扬州,与二刘氏为同学,陈立则为刘文淇弟子,二人之学实皆成于扬州,故亦可视为扬学中人。扬学诸人撰写十三经新疏,不囿疏不破注的成例,破除门户之见,以求是为宗旨,体现了扬州学派通达的学术思想。 除相约著书以外,当时扬州学人之间的相与讨论极多,甚至出现了定期讨论朴学的集会。刘寿曾云: 先大父与诸老辈及门人,为著书之约,疏证群经,广江、孙、邵、郝、焦、陈诸家所未备。先征君以通经考古为同志,率月必会文,互相评论,成《邗上精舍集》十卷。(注:刘寿曾:《传雅堂文集》卷1《沤宦夜集记》。) 士人以诗文或八股制义为内容的文酒之会并不鲜见,而以经学为内容的集会极为鲜见。观其结集名《邗上精舍集》,则此集会为效慕阮元抚浙时所立诂经精舍而立。阮元在杭州立诂经精舍,聚诸生有志朴学者于其中,聘朴学名家教习之,月课经义,择其优者为《诂经精舍文集》。刘文淇等慕而仿之,可以想见道咸之际扬州朴学规矩尚存。 道咸同光为扬州学派守成时期,此期著名学者有:刘文淇、刘毓崧、刘寿曾、刘师培、刘宝楠、刘宝树、刘恭冕、薛传均、薛寿、田宝臣、梅毓、成孺等。光绪十年,刘师培生,为扬州学派中最后起,克继家学,奋自树立,成为扬学殿军。此期学者或以家学,或以师传,能守扬学统系不坠。 四 扬州学派的衰微 扬州学派的由盛而衰,反映了清代朴学在社会巨变下的命运。扬州学术的式微与扬州的中衰有关。扬州为清代东南盐务、漕运、河政之总汇,由此带来的商业繁荣,以及商业资本对学术文化的渗透,是扬州学派兴起的社会条件。至嘉道而下,扬州的经济地位下降,与此三大政之积弊不返最有关系。楚金论清代由盛转衰之由曰: 乾隆以来,盛极而衰,其祸之最先见者为吏治。由于州县之庸软,胥吏之贪狠,乡绅之鱼肉,激起平民之冤愤,其尤僻远者,昏暗愈甚,怨咨亦愈甚,而祸发遂愈烈。……其次之易见而易决者,惟河、漕、盐。河、漕两政,至嘉庆而弊始积,此皆由于国家方法考成,适供奸蠹把持之具。因顾全漕运而河防遂多事矣。因河务之不讲而漕政益疲矣。其实兴畿辅水利以省南漕,奖海运以利商贾,顺河之势以疏浚代堤防,数言而纷纭皆定。不能定者,不过食于河者利河之岁决岁修,食于漕者利漕之帮贴贿放夹带耳。推而至于盐政,亦无非院胥蠹商,把持侵欺。逋欠日积,正课遂亏。损者国库,而益者私家。从事于此三大政者,麇集于淮扬一带。于是淮扬之富庶奢纵,甲于四方。四方金帛辐辏,轻重盈虚之权,握之数世,其馀烈迄今犹未甚衰焉。一自海外商舶相踵而来,由互市之牛耳,握我喉咽,淮扬之重,遂移于闽广,昔日之窟穴于河漕盐者,又不如经营洋货之十三行。大抵道光以前之盐商,与道光以后之洋商,互不消长,而又过之。盖洋商挟其独有之货币,其力尤雄厚也。(注:楚金:《道光学术》,《中和月刊》第2卷第1期,1940年。) 所论极为透辟。 清代嘉庆以后漕政、河政废驰,制度窳坏,大批冗官庸吏营穴其中。道光二十二年,魏源曰:“仰食河工之人,惧河北徙,由地中行,则南河、东河数十百冗员,数百万冗费,数百年巢窟,一朝扫荡,故簧鼓箕张,恐喝挟制,使人口訾而不敢议。”(注:魏源:《筹河篇下》,《魏源集》第378-379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黄、淮、运交汇处及至山东临清运道阻塞,使漕船北上淤滞不畅。枯水期或中途阻浅,到处起剥,因人工牵挽,磨河床而行。道光六年,两江总督陶澍主持海运,中经中掇,至道光二十八年江苏一省漕粮实行海运,咸丰三年以后江浙两省漕粮皆由海道抵京。 河务废驰,遂至崩决频仍。而清帑空虚,遂不得不仰给盐政,由盐商分年带缴,按引派捐,盐商运营成本因而加重,遂使官盐价格居高不下,销售壅滞,而私盐盛行,国家税收严重流失。如此恶性循环,使盐商入不敷出,遂至欠逋累累,破家捐产者不可计数。而盐、漕、河“东南三大政”的败窳,直接造成扬州商业金融地位的下降。包世臣曰: 予之初至扬也,鹾业尚外强,诸公则耀车马、征逐歌舞,饰游闲,及今中外皆干,诸公攒眉蹙额,殆不可终日。(注:包世臣:《小倦游阁集》卷4《石梦山房诗抄序》,光绪刊《安吴四种》本。) 包文写出嘉、道两朝扬州经济丰俭之殊。道光十九年,龚自珍作《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文中极写道光间扬州衰败之象,秋气欲来,草木先凋,追念往昔繁盛,流风遗韵,不无感发。此文犹如东京梦华、武林旧事之类,其意虽欲自作宽解,而一种悲凉,已中人脏腑。文中谓扬州士子从事文艺,“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序、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牖,居然嘉庆中故态”,不过是龚氏自慰之辞耳。扬人恭寿《读画舫录书后》,追述了乾嘉扬州承平之况后,叙述道咸间扬州学术不振,叹曰: 呜呼!昔所称为丈望者,多借才于异地。而今之生长于其乡者,恒不乏束约好之流,大之为通经博学,小而书画篆刻,以今视昔,未遑多让。特文艺处有馀,而殷富则不足也。余生也晚,友朋中笃志好古而有所不为者,多不能安于其乡。即有困守里门,取二三同志为文酒之会,屈指亦甚不易。况月异而岁不同耶?(注:薛寿:《学诂斋文集》卷下《读画舫录书后》,光绪六年冶城山馆刊本。) 龚自珍以初秋比拟道光间的扬州,而严冬之来亦酷速。翌年,鸦片战争起,英人溯江而上,欲犯扬城,扬州绅民醵金赂之仅免。至咸丰初,太平天国定都金陵,扬州遂蒙战乱,斯文道丧,风流云散。刘寿曾曰: 乾、嘉之间,大江南北,文学称极盛。后起诸儒,捞芳承轨,矢音不衰。洎粤寇难作,名城剧郡,波动尘飞。上天荐瘥,衣冠道尽。宿儒抱经以行,博士倚席不讲。拾樵采榀,惶恤其生。盖二百年来,斯文之运一大厄焉。(注:刘寿曾:《传雅堂文集》卷2《送曾相国移督畿辅序》。) 李详感叹曰: 句生(王翼凤)以咸丰庚申殉难杭州,其兄西御及季子(杨亮)殉于郡城,孟詹(刘文淇)避兵,以忧死。安吴(包世臣)展转淮北,遇盗惊悸而卒,于是扬州风流文采尽矣。读句生集不能无感也。(注:李详:《窳记》,《国粹学报》第57期“丛谈门”。) 扬学中人因战乱而死者甚众。咸丰二年壬子,王寿同守武昌,以身殉难。三年癸丑,太平军陷扬州,罗士琳卒。四年甲寅,刘文淇以忧卒。五年乙卯,刘宝楠卒。 入光绪朝后,梅毓欲续纂江藩《汉学师承记》,其《商例》中曰:“此次续纂较江氏为难,江氏所处之时,讲汉学者实不乏人,今则同志寥寥,而书籍零落。非四方有好学之友襄助蒇事,敢信其无脱漏乎?”(注:梅毓:《续汉学师承记商例》,《国粹学报》第2期“撰录门”。)可见其时朴学式微之状。至光绪九年止,扬学中梅毓、刘寿曾、刘恭冕、成孺等相继而殁。扬学遂衰微不振。李详论个中原因曰: 光绪以来,唯仪征刘氏,尚守矩知,其馀五县两州,未有奋自树立,毅然以前辈为师者,盖骛于功令文字,冀其速化。为书院院长者,率多巧宦隳官,据为窟穴。其无学术,不知提倡,谬种流传,递扇无已。禄利之途广,苟简之习成,凌夷衰微,遂有今日不绝如线之势。(注:李详:《药裹慵谈》卷3《论扬州学派》,《李审言文集》,第656-657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综上所述,扬学兴起于乾隆中叶,受吴、皖二派影响,至嘉庆间融会贯通,形成通学的特色。道咸而下为扬学守成时期,能维系朴学传统不坠。扬州学派式微与清代嘉道而下的政治、社会的全面衰败及由此导致的扬州地位的衰落有关。 责任编辑:卞文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