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芳 在“后形而上学时代”,儒学之发展应该是着重形上的理论体系,还是朝向形下的生活世界?对此,学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主张,即“形上儒学”和“生活儒学”。“形上儒学”注重儒学的形而上学建构,致力于发展出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契合儒学本身发展逻辑的新的形而上学体系。如,牟宗三出于回应西方哲学的冲击,建构了一个庞大的精细的“道德的形而上学”体系。程志华教授通过区分“知解的形而上学”和“实践的形而上学”,认为牟宗三的理论化解了“传统西方形而上学之‘事实本体论’和‘知解的形而上学’的困境”,故可代表儒学未来之发展方向。[1]35“生活儒学”则主张,从原始儒学开始,到后来的宋明儒学,以及现代新儒学,从来都是以对现实生活世界的关注为学理根基的,因此儒学应向生活世界“还原”。如,黄玉顺教授提出要在“生活本源”上重建“生活儒学”,主张以“回归生活世界”来反对西方形而上学的思想。客观地看,无论是“形上儒学”所挺立的形而上的理想追求,还是“生活儒学”所凸显的形而下的现实关怀,它们都属于面对新问题的积极探索,都为儒学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但是,此时的问题是,上述两条路径是否穷尽了儒学在新时代发展的理路?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在笔者看来,还应该有“生命儒学”一脉,以作为儒学发展的第三条路径。这一路径奠基于如下的思考,即,儒学如何能成功地实现范式转换,从而为有效消弭现代性引发的深层困惑提供理论支撑。具体来讲,在现代社会中,虽然科学技术、医药水平、物质产品、生活追求都在持续提高,以至于出现了“资本主义不到一百年创造的财富比人类社会有史以来创造的还要多”[2]277的共识。但是,与此相伴生的却是人为外物所困、为名利所累,精神家园和生命价值受到挑战等深层困惑的“强势”出现。基于人类的未来发展,这些“文明病”的“强势”出现不能不引起哲学家们的重视与深思。当然,与其他哲学派别一样,曾经为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儒学对此问题亦不能袖手旁观,而必须有所作为。那么,儒学如何“有所作为”呢?笔者认为,可行的路径是直指人的生命本身,关注人之生死大事,从绵延悠长的儒家哲理智慧中,发展出“生命儒学”。 生命本然不仅有生,亦有死。然而,虽说传统儒家对人生的关怀既有基于现实、不离伦常日用的种种牵念,亦有如“天道”等超越日常生活的形上哲思;而且,二者上下贯通、圆融无碍,但他们所真正关心者在于现实人生。例如,在生死之间,孔子主张“未知生,焉知死?”[3]170当然,对此不能简单地认为孔子重生轻死,但这一主张却至少开启了儒家“由生观死”的思路。如,儒家认为人当勉力“生尽其道”,惟有如此方可“死得其所”;所谓“死得其所”是一种“无怨”式的死亡终结。可见,传统儒学主张一种“有价人生”和“安然入死”的生死观。不可否认,这是儒家独到的生死智慧,也是“生命儒学”的重要内容。但是,显而易见,在强调“有价人生”和“安然入死”的同时,传统儒学在“通过肯定人生以导引人生走上理想之路”[4]60的同时,所采取的是对死亡问题的“悬置”理路。也就是说,儒学对生命的现实关注缺少了直面死亡、直指人心的面向。在此意义上,儒学的理论面向是不完整的。[4]58-62也正因为如此,儒家之“无怨”式的死亡终结并没有对生命“终极关怀”的深层追问,故无法有效地实现现代转生,也无法为现代性所引发的深层困惑提供普适性答案。 关于“生命儒学”之探索,现代新儒家的诤友、“生死学之父”傅伟勋在此方面已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同时,程志华教授对儒学的“终极关怀”也进行过深入的思考。[4]这些探索和思考的共同理路是,无论从儒学理论发展的完整性来看,还是从解决现代性之深层困惑的角度出发,以“终极关怀”为重心的“生命儒学”的建构已成为时代之亟需。在此,笔者参照傅伟勋“生命十大层面与价值取向”之理论,以“生命儒学”之理论建构为核心,提出如下相关的思考,以作为对“‘后形而上学时代’与儒学形上学”问题的回应。 首先,凸显儒学中的“主体性”传统,建立“实存主体”。所谓“实存主体”,是指对“本然性”的现实的、真实的生命存在的肯认和维护,即在“终极关怀”层面下对真实生命的肯认。就儒学来看,孟子、王阳明等非常注重挺立主体性,认为在价值意义的抉择与信守上,个体生命不仅要有自由自主的独立精神,而且要有全面的自我责任感。孟子的“善养吾浩然之气”[3]313,《大学》、《中庸》的“慎独”工夫,程明道的“(天理二字之)自家体贴”[5]424,王阳明的“致良知”等等,都体现出一种儒家式的“实存主体”的“本然性”意蕴。不过,这些主张并没有达至“终极关怀”的层面。也就是说,儒家的“主体性”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存主体”。究其原因,一是缺乏“死亡视角”。即,上述问题均是从现实人生的角度言说的,而非就“终极关怀”而言;二是理论深度不足,儒家有实践优位的传统,在理论分析的层次性、清晰性和哲理高度上都略显缺失。所以,要在儒学中解决“终极关怀”问题,就需要立足于儒学传统,同时比照西方哲学理论,由“主体性”诠释出“生命儒学”的“实存主体”。 其次,探究生命的“终极真实”,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傅伟勋说:“对于终极真实的主体性体认,是保证每一单独实存能在精神上超克死亡,并彻底解决生死问题的真正理据。”[6]62“终极真实”是与科学真理、艺术真理、社会正义、道德理念等“世间真实”相对的,是一种“超世间”的“真实”。在宗教,此“终极真实”为“上帝”、“神”等;在传统儒学,它则为“天命”、“天道”。以孔子思想为例,“终极真实”即为“朝闻道,夕死可矣”[3]100的终极之“道”。一般来讲,儒学是有宗教精神的,但其并不是宗教。因此,主张“生命儒学”直面死亡,并不是主张背离传统儒家精神,去建立宗教的超世俗世界,而是要对传统的“天命”、“天道”进行新的诠释。也就是说,要建立“生命儒学”,就要对“天命”、“天道”之涵义进行新的诠释,使其具有“终极真实”的意义。所谓“终极意义”,是指超越种种具体的人生意义、具有超世俗的宗教性或高度精神性的价值。在宗教,其意义由“上帝”或“神”来启示,在传统儒学则为儒者对“天人合一”之“天命”、“天道”意义的自觉证悟。面对此一差别,儒学应突出直面死亡之境,着重从“天命”与“天道”诠释出生命最高层面的意义。 最后,探讨生命之“终极目标”与“终极承诺”。“生命儒学”的“终极目标”是要超越“无怨”的死亡观,达到彻底的生死解脱状态。不可否认,传统儒者也可以实现生死解脱,他们用“个体成仁”、“天下归仁”来指导人生、克服死亡。孔子本人便是克服了对死亡的焦虑与恐惧,达到了“仁乐合一”的圣人之境。但是,孔子毕竟是圣人,一般人是达不到孔子的境界的。因此,需要在儒学中建立通过面对死亡来超脱死亡的“终极目标”。“终极目标”确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生命主体如何为达到目标而有所承担,此即是“终极承诺”。在传统儒家来看,他们主张以“舍我其谁”的气度承担自己的人生使命,将个人的道德功业与天下大治紧密相连,以集体的长久与崇高弥补个体的短暂与卑微,从而超越死亡,实现“虽死犹生”之“无怨”式的生命终结。很显然,这种理路与“终极承诺”还有相当的距离。因此,对“虽死犹生”还需要做一系列拓展、提升。如:不是侧重从“由生观死”而是从“由死观生”来正视死亡。惟有如此,才可不仅正视生命,而且可以达到彻底的生死解脱。 相对于缺少“终极关怀”的传统儒学来看,建构“生命儒学”的工作艰巨而又漫长。但是,面对现代性所引发的深层困惑,“生命儒学”的创建是“不得不做”的工作。否则,面对“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之“两极”,儒学一仍会缺少“一极”;而且,恰就因为缺少这“一极”,儒学之对于人类的责任便未尽,且也很难全方位地参与人类哲学对话。可以肯定,“生命儒学”之建立,不仅是对传统儒学理路的丰富的拓展,亦是对“形上儒学”和“生活儒学”的有益补充。所以,在儒学的未来发展中,不仅要建立“形上儒学”与“生活儒学”,亦应建立“生命儒学”,此为笔者所倡导之儒学的“三学并建”。 [参考文献] [1]程志华.道德的形而上学与“后形而上学时代”[J].哲学研究,2009(11).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J].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8. [4]程志华,胡素杰.哲学之极——关于儒学的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J].学习论坛,2007(8). [5]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