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中国文化历史贡献之巨,固夫人而知之。孔子所以兴起,由于其时代为一礼坏乐崩、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之乱世,亦夫人而知之。然春秋时之礼坏乐崩,人之道德堕落,实不同于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希腊社会政治之乱。苏、柏时代之社会政治之乱,可归因于贵族阶级一般市民或商人阶级之争权,与哲人学派之怀疑论,及自利的个人主义之思想之兴起。然孔子时代之礼坏乐崩,唯由当时所谓贵族阶级中,诸侯与天子、诸侯与卿大夫上下相凌,与生活之腐化。孔子之使命,亦不同于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之欲凭理性之运用,以寻求道德之意义,与设计一理想国;而唯是欲正名分,使居其名位者,有其名位上原当有之德,而重建周之文教。故孔子之使命,乃一由继往以开来之使命,而非另建理想国之使命。而其以文王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作春秋而又知春秋为天子之事,孔子实是无异以一平民,而居天子之位以评论一切,并承以前之文化而删诗书,订礼乐,以教后世。后今文家说孔子为素王,古文家则说孔子唯是一使古代学术由贵族而及于民间,别政与教,而于君道以外建立师道者。今古文家之言虽不同,亦未尝无相通之处。然吾人复须知,孔子之以天子之事自任,而以仁教弟子,即无异于教弟子以王者之德,天子之智慧。天子原须上承天心之宽容以涵育万民,孔子教人以仁,亦即教人直接法天之使四时行百物生之德,而使人皆有同于王者同于天之德。此乃孔子之由继往而下开万世之真精神所在,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柏拉图之精神与之相较,诚瞠乎后矣。孔子之真精神,亦中国哲学之真精神所自始也。 孔子对于周以来之传统文化之精神唯是承继之。孔子所进于以前者,唯是自觉其精神所在。不有孔子之自觉,则传统文化之精神唯存于礼仪威仪之社会文化中,有孔子之自觉,则此精神存于孔子之心,见诸孔子之行事,孔子以之垂教,乃使人人皆可知此精神而实践之。故孔子之智,对一以前之文化是成终,而对闻其教者则是成始,不有孔子,则周之礼文之道,只蕴于周之礼文之中,有孔子之自觉,则周之礼文之道,溢出于“特定时代之周之礼文”之外,而可运之于天下万世,而随时人皆可以大弘斯道,以推而广之。故孔子立而后中国之人道乃立,孔子之立人道,亦即立一人人皆以“天子之仁心”存心之人道。天子之仁心,即承天心而来。故孔子之立人道,亦即承天道。近人谓孔子之学非宗教,且不信古代相传之天神之存在,此实无可徵。可徵者,唯是孔子不重信天之本身,而重信天之所以为天之仁道。孔子信天道,中国人之自觉论天道,亦自孔子始,则信而有徵者。故孔子以前有人有文化,而人与文化之道未真被自觉,人之道未立,自孔子自觉之而后立。孔子以前亦有天,人亦知信天,而敬天学天之仁等;然自觉天之所以为天之道,即是此仁,而唯以仁道言天者,则自孔子始。唯孔子而后真知人文之道与天道,唯是同一之仁道,而立人道以继天道。此即孔子之所以通古今与天人,中庸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孔子之人格之所以通天人,而为天之直接呈现也。 知孔子之精神在通古今与天人,则知孔子之精神与世界其他伟大人物,及先秦诸子之精神,唯是全足与偏至之不同。世界之一切宗教圣人,皆能归命于天,亦多能知天道之以仁为本,而依之以立人道,如耶稣是也。然彼等恒未能以通古今承古之文化历史,以开启未来文化历史自任。且世界一切宗教家对于天或神,皆重祈祷,而低级之祈祷恒夹杂私求与私意,如犹太教中有上帝选民之观念,此即将偏私自己之民族之心,注入于上帝,使上帝策划能够一偏私之上帝也。祈祷中有私意而求于上帝,及其求不得,则生哀怨之辞,此旧约中之所多有也。治西方宗教史者,皆知犹太教之上帝,乃逐渐由自私之上帝而成一无私之上帝。在耶稣以前之先知如Amos等固亦有无私之上帝观念,至耶稣起,乃深发其义,并特重人当求上帝于内心,天国在天上,即在内心,而不在地上或外界之义;并教人绝去对上帝之私求,而教人爱敌如友,以绝去以前之自视为选民之意识。后之基督教徒,虽仍保持选民一观念,已改为纯宗教道德上之意义。在中古复加上“上帝之选择何人而对之赐恩,为不可以人意窥测者”一观念。此正所以免人自视为选民,而对他人存敌意。耶稣基督教之思想,在西方宗教文化思想中,乃表示一极高之宗教精神。然后来之基督教中,仍重祈祷,而祈祷之中,总不免求上帝满足其在世间之私求,如战争之祈祷上帝助我胜利,皆恒是依于一私心之祈祷也。然观孔子之教,则孔子盖根本不重人于天于神之祈求,故能“不怨天”。而孔子相传之教,唯言天之道为无私,为使四时行而百物生,为不已,为健行不息,人当承之以立人道。人对天对祖宗之神之情感,恒由人念天与祖宗之神对人有恩德以增益。故祭祀之义,不重祈祷而重报答,所谓大报本复始。夫重祈祷,乃视主动全若在神,不免自居被动。重报恩重报本复始,则纯为承天与祖宗之神之爱与恩德,加以摄受后,自动的引发伸展自己之仁心,以上达于天与远祖,所以使人德上齐于天德与神德,天德神德亦流行于自己仁心人德之中者也。夫然而人亦即更能以天地生物之心,祖宗爱后人之志,以成己而成物,赞天地之化育。基督教之承天心以爱人,虽亦是此义,然因其特重祈祷,或使人易杂偏私之欲,则精神不免卑逊于神之前,而不能极其上达之伸展,因而上帝易显其超越性,人在神前,乃多罪孽深重之感。唯依孔子之教,乃真可由其于天于神无所求之报本复始精神,而摄天心于人心;转天神之恩我,以推恩于世界,而人德可齐天德,由此而后可以见人与天之俱尊。人德齐天,而知人之善性亦齐于天,然后有天命即性之性善论,尽心知性即知天、存心养性即事天之孟子之学。此儒家之教包涵宗教精神于其内,既承天道以极高明,而归极于立人道,以致广大,道中庸之人文精神所自生。故谓儒家是宗教者固非,而谓儒家反宗教、非宗教,无天无帝无神者尤非。儒家骨髓,实唯是上所谓“融宗教于人文,合天人之道而知其同为仁道,乃以人承天,而使人知人德可同于天德,人性即天命,而皆至善,于人之仁心与善性,见天心神性之所存,人至诚而皆可成圣或如神如帝”之人文宗教也。 责任编辑:高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