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鹏山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孔孟》中言:“在儒家的传统中,孔孟总是形影相随,既有大成至圣,则有亚圣。既有《论语》,则有《孟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宗旨也始终相配合。”果然。 孟子自己怎么说呢?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离娄》下)言下为自己没能从辇孔子颇感遗憾。又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公孙丑》上)向慕之情溢于言表。又自称曰:“圣人之徒。”(《滕文公》下) 司马迁《史记》一言以蔽之:“孟子序诗书,述仲尼之意。” “但是”——黄仁宇先生接着说:“我们仔细比较他们,却也发现很多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论语》中所叙述的孔子,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不如孟子凡事紧张。” 说得好,一个“紧张”,孟子呼之欲出。 比如,孟子比较霸道,就是他紧张的表现之一。 孟子身处战国,诸侯放恣,霸道横行,于是他极力反对霸道而倡行王道。可是,他这个反霸道的人,在思想、文化方面,恰恰非常霸道。比如他骂杨朱、墨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所以,他给自己定下的历史使命是:“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滕文公》下)“正人心”或“正人”从此成为儒家的一个基本文化使命甚至政治理论的核心,如董仲舒《举贤良对策》:“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一口气那么多“正”字,一“正”贯注,一“正”到底,正是孟子思想声口。 但是,有意思的是,揆诸《论语》,孔子却似乎没有这个“正人”的思想,他只有“正己”的思想: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颜渊》)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 这都是“正己”的。即使“政者正也”的执政者,也是通过“正己”以形成正面形象,今人所谓的正能量,以影响他人。 再看《孔子家语》中记载的孔夫子的话: 夫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而正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君不为正,百姓何所从乎!(《大婚解》) 武王正其身以正其国,正其国以正天下。(《致思》) 凡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璞,男悫而女贞。(《王言解》) 还是从“正己”、“正身”入手,而自然形成“正民”、“正国”、“正天下”之成果,后来《庄子·天下篇》提炼的“内圣外王”中,孔子是对内用功,对外,他最多有一个“正名”的念头(《论语·子路》),还因此被大弟子子路当面嘲笑为迂腐。这也难怪要“正人”的孟子被司马迁讽刺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了。(《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为什么孔孟有这么大区别? 盖孔子不仅有公共生活,还有私人生活。在公共生活中,孔子也有疾言厉色之时,有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叹,但是,在私人生活领域,他则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一派温敦气象,无可无不可,无适无莫。 而通读全部《孟子》,我们几乎看不到孟子的私人生活,他只在公共领域中缠斗不休,不死不休,其乐无穷。是他自己为了公义全副身心聚精会神奋斗,压缩以至消灭了自己的私人生活,还是历史记载的缺失,让我们看不到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之外的孟子的“休闲装”? 孟子总说要做圣人之徒,“闲(捍卫)先圣之道”,其实,孟夫子毕竟是孟夫子,豪杰之士,他不会像颜回那样对孔子亦步亦趋,而是往往师心自用,率意而行,负气而动。 比如,孟子对待国君,就远不是孔子那样恭敬。孔子即使面对的是窝囊的昭公,憋屈的定公,可怜的哀公,都以礼相待,自言“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论语·八佾》),不惜背负谄媚恶名。在他国,比如面对胡来而自负的齐景公,糊涂而自矜的卫灵公,孔子也尽量不伤他们的面子。对齐景公的不君,他只是含蓄地讽之以“君君”(《论语·颜渊》),对卫灵公的先军政策战阵之问,他更是以自己“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来敷衍与暗讽。 即使对一般的贵族,孔子虽然可能并无敬意,但是,仍然不妨碍他对他们身份上的尊敬。“畏大人”是他所说的“君子三畏”之一,竟然紧跟在“畏天命”之后而列在“畏圣人之言”之前,并明确表示只有小人才会“狎大人”(《论语·季氏》)。 但孟子偏偏就是“狎大人”的。他放言:“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你当然可以说孟子说的“大人”不是孔子说的“大人”,但是,你又能找出两者之间什么本质的不同?孟子说的让他瞧不起的“大人”是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般乐饮酒,驱骋田猎,这样的生活方式,“皆我所不为也”,孔子时代的“大人”岂不也是如此?孟子接着说:“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我拥有的,是文化,是道德,我凭什么要敬畏他们?我们简直可以把这句话看成是孟子对孔子“畏大人”的直接反驳。 《论语·乡党》说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我们来看看孟子对于君的命召,是什么态度——一天早晨,孟子穿戴整齐正打算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传话说:“我本来应该去看望你,但是感冒了不能受风寒。不知你今天能否上朝,让我见到你?”按说孟子本来就要去,但孟子却回答说:“对不起,我也感冒了。”不去了。 第二天,孟子要外出到齐国大夫东郭氏家里吊丧。学生公孙丑说:“昨天,您以有病为由不朝,今天却去吊丧,恐怕不太好吧?”孟子眼睛一瞪说:“昨天有病,今天好了,不可以吗?”去了。 他刚走,齐王派来问候病情的使者带着医生来了。孟家老二只好应付来人说:“昨天俺哥有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有好转,已经去朝堂了,我不知道这会儿到了没有?”同时悄悄打发人分头到路上去拦截孟子,让他赶快到朝堂去。孟子还是不去,他去了齐国大夫景丑家。 景丑埋怨孟子不敬齐王,孟子为自己辩护,说不过孟子的景丑最后搬出了周礼: “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孟子如何回答?孟子说:那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你知道还有一种说法吗?那就是: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哉?——凭什么要我去见他? 孔子畏大人,孟子藐大人。谁对? 孔子体现的是一个人对于他人的谦卑,孟子张扬的是道义对于权势的优越。 孔子在做自己,孟子已化身为道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