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祖籍广东南海,1940年出生于昆明,1961年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1962年获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后前往哈佛大学深造。在哈佛相继取得硕士、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柏克莱加州大学,1981年至今任教于哈佛大学。1988年,杜维明获选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院士,现任哈佛大学讲座教授,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顾问委员会主席,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成员,联合国推动文明对话杰出人士小组成员,并自1996年出任燕京学社社长至今。作为国际汉学界和当代新儒家的代表,杜维明的研究以中国儒家传统的现代转化为中心。由于其杰出的贡献,杜维明在2001和2002年分别荣获第九届国际Toegye研究奖和联合国颁发的生态宗教奖等奖项。 杜维明,儒学大师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之后新一代现代儒家的主要代表之一。杜维明的研究以中国儒家传统的现代转化为中心。他将儒教中国与儒家传统区分,使“儒学复兴”说成为当时文化讨论中的一派显学。从一定意义上说,现代新儒学在中国大陆绝响30年后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兴趣,与杜维明是分不开的。 儒学复兴的背景与意义 记者(以下简称“记”):过去,一般公众在谈到儒学的时候,还把它当封建糟粕,但这几年来中国人对儒学普遍抱以同情、理解、支持、积极学习的态度,您认为出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杜维明(以下简称“杜”):以我自己的经验是这样看的:1985年,我在北京大学上儒家哲学的课,现在一晃21年了。在我之前上儒家哲学课的是梁漱溟,是在1923年。就是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把儒学当做严肃的哲学课题来研究的人是比较少的——当然儒家的基本道理在历史、文学、哲学课中都在讨论。现在因为中国经济腾飞,在国际上有一定的影响力,正在追寻一个新的文化认同。这个新的文化认同不完全从西方来寻找价值,也希望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发掘资源,不仅是儒家、道家,还有大乘佛教等等。 记:我们也注意到,在这个背景下,祖国大陆近年来兴起了一股读经热,很多学校都鼓励学生读经。您认为提倡学生读经是否合理? 杜:长期以来,基础教育对于经典、基本的传统价值都忽视了。上世纪80年代新加坡进行过一个教育改革,特别把儒家的基本精神提出来,比如他们的《好公民》教材,还有中学教本,都非常重视儒家经典。台湾地区很早以前,所有台大的学生都要念《孟子》。大陆现在的儿童读经可以算是一种拨乱反正吧! 记:教育部11月29日公布,私塾只要按程序批准可以开办。这也是自50年代初以来我国首次允许个人开办私塾。 杜:这是对社会上很多反弹的一种回应。义务教育要按照国家规定的方式来进行,在义务教育之外还可以有很多方式来培养中国传统文化。美国有一个情况,它有不同的教育方式,有的甚至把学生带到自己家里来学,不一定在学校。这样,教育方式就很多元,可以提供很多空间来学习学校教育以外的东西。私塾的出现,是一件好事情,在将来希望有更好的书院。 记:这也可以看做是多元化公民社会的体现? 杜:我觉得现在中国有一个多元的倾向,这是健康的。这个多元的倾向就是,政府、企业、媒体、学术还有各种社会组织都有一定的潜力,有一定的能量,它们之间的互动,可以为国学、儒学创造一些条件,也可以有一些新的标准出现。公民社会的出现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这个社会利益多元化,意思是说,除了政府的力量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民间力量;第二个条件最难,每一个不同的民间力量都对政府能够形成一定的影响,政府对他们的看法、想法要做出回应,这样才能形成公共空间。 儒家的核心价值不会因现代化而消失 记:您一直强调家庭的温暖与稳定对于社会来说是必需的,在当下的中国也面临着一个传统家庭结构被瓦解的过程,儒学的伦理观念、价值体系能够给现代人提供什么资源和参照? 杜:你不要把传统当成是一个静态的结构,好像是铁板一块。它不是一个静止的东西。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它的动力很大,但到底能不能适应?它其实一直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发展着。在发展过程中它有很多调节,比如在台湾做过一个调查,关于孝的问题,把孝分成各个不同的观点,“孝形”,“孝念”,“孝思”,“孝信”。调查研究中问一个律师:你觉得孝对你现在还算价值吗?他说不算价值。又问:你一个月是否给父母提供资金让他们生活?他说我当然提供。提供多少?他说20%、30%。从他的行为上来看,每个月提供薪水的20%、30%给父母亲是非常孝的,在很多地方,可能连5%、10%都没有,但是他自己不相信“孝”。另外有人说,我孝,很了不起,但是父母亲他根本不照顾。这个情况非常麻烦,做调查研究很难。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人一定要有一个最能够安顿他生活的保护者。现在在新加坡可能就是保姆,就是外劳,比如菲佣。现在了解到,在新加坡,小孩的生活习惯、语言各方面受菲佣的影响非常大,所以他们现在对菲佣拼命照顾,教育他们,因为如果菲佣的心情不好,会直接影响他的孩子。这个情况看起来,儒家重视家庭,重视最亲的人的关系,我觉得这个不会因为现代化而消失,类似于核心价值。另外,它确实不是浪漫式的,把家庭当作浪漫的地方。 任何社会都对家庭重视,犹太社会毫无疑问,意大利的社会也是,但是儒家对家庭的阴暗面,它是照顾的,因为怕它的阴暗面爆发出很多暴力,甚至很多不健康的情况,所以它特别希望这个社会(来关怀个人),不能完全靠个人。家庭的问题不是少数人的问题,是全国的问题,大家来照顾。以前非洲有一个谚语,“靠整个村落培养一个小孩”。这种观念的出现和儒家最基本的信念没有矛盾。正因为商业大潮,正因为人际关系淡薄,婚姻和社会解体的情况越来越严峻,这方面的价值也就更明显。 “我不认为儒家是一种宗教” 记:您在去年与黄万盛先生做了一个关于“启蒙的反思”的对话,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您认为儒学能够为今天反思启蒙提供什么资源呢? 杜:我有一个感想,就是启蒙所代表的人文精神是一个凡俗的人文精神,英文叫Secular Humanism。它在处理社会内部的问题、个人和群体的问题方面,有两个盲点:一个盲点是自然,另外一个盲点是宗教,或者是终极关怀。 儒家人文是什么?它比较宽。这个不是我现在说的,而是它整个传统就是这样的。在西方,人文主义一定是自然主义的对立面。而儒家的四个侧面就是个人、社会、自然和天道。个人当然是指自己身心整合的问题,另外是人和社会健康互动,人类和自然能够保持持久的和谐,还有人性和天道相辅相成。所以儒家的人文精神比较宽,正因为比较宽,对于21世纪所碰到的大问题,生态环保问题,还有信仰、终极关怀的问题,它可能接触面比较大,我认为是健康的。 记:儒家有终极关怀。我们知道,终极关怀是宗教的责任,那么儒学应当作为一种人文精神存在,还是应该以类似教会的形式存在? 杜:其实儒家作为宗教是一个事实,比如说在香港有孔教会。当然,这里的“教”,有教化的意思,不完全是宗教的意思。真正把儒家作为宗教,事实上是在印度尼西亚。因为印尼是一个宗教国家,必须有宗教。他们最近才把儒家宗教化。现在国内有一些学者,不仅想把儒家作为宗教,也想成为国教,这种运动有人在做。另外,像任继愈先生,他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把儒教当做宗教来研究。但是我相信,儒家不可能成为宗教,我不认为儒家是一种宗教。 记:像您刚才说的,有人努力地在把儒家宗教化,您怎么看? 杜:儒家有它的宗教性,就是“天人合一”,还有祭祖。祭祖基本上是儒家传统——现在韩国要把“端午”变成联合国的无形资产——祭祖的行为,体现了儒家宗教性的一面。儒家成为宗教,可能是儒家各个面向中的一个面向。譬如我就很少参加儒家祭典,甚至到曲阜我是参加他们的学术讨论,没有参加他们的祭典,但是我不反对把它当作一种——不说宗教,就是当作一种神圣的东西来看待。比如说曲阜,它在儒家的传统当中应该算是圣地,到了那边有一种谦恭之感、敬畏之心,尊重孔子先师,这个我觉得是健康的。本访谈由《南都周刊》提供 杜维明的故事 何晓鹏/文 杜先生出生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曾就读于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教育受西学影响很深,先生自言,小时候并没有直接接触儒家经典,真正对先生施加儒家传统影响的往往是周围人不经意间的身教。 “我小时的奶妈是从农村来的,没受过任何教育,但从文化的资源上来讲非常丰富。她通过身体和口传,儒家的一些基本的生活价值通过她那些民间的言语、生活习惯都能传达出来,她对我们所说的话对我们小孩启迪作用是很大的。” 杜先生真正对儒学产生兴趣是1949年同父母到台湾之后的事情,尤其是在高中遇到教授民族精神教育课的周文杰先生。周先生是新儒学第二代代表牟宗三的弟子。在授课之外,周先生找来在他看来有些独立思想的学生,一起学习儒学。这种学习的方式也类似于孔子与弟子间的那种辩难、讨论,大家一起读经、释意,气氛活跃而融洽。 不久之后,周先生把杜维明引见给牟宗三先生。牟宗三先生当时在台湾师范大学开设中国哲学讲座,杜维明常去听他的课。在那里,有点类似于中国书院的氛围,学生人数不多,但学生对老师的尊重和讨论问题的氛围却与当下学校完全不同,非常开放,解经都是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讨论,气氛很宽松,讨论的问题却很严肃。 大家还时常结伴到户外清静之地饮茶、论学。一次,同为新儒学第二代代表的唐君毅先生从香港来,大家便一起到竹林,杜维明是其中惟一的中学生。杜维明有一本唐先生的著作,请他签名,唐先生在签名时称呼为“维明兄”,杜维明非常惊讶。唐先生解释道,“你不是我直接的学生,而是我朋友的学生,所以我还是要称你为兄。” 正是牟先生、唐先生这些大儒们的智慧德行对杜维明的影响,使他在当时台湾重理轻文极其严重的气氛下,选择报考了牟先生所在的台湾东海大学。 杜先生说:“跟牟先生学习哲学,大半的学习都是在课堂之外。当时经常到老师的家里,不仅仅是交流。比如读《史记》,老师一句句断句,释意,就我们两个人,有时中午去,有时晚上去,简单吃点东西,一谈就谈到深夜。当时的乐趣太大了,太大了。” 用杜先生自己的话说,他纯粹是出于兴趣走上儒学研究的道路。而这兴趣,“是强烈的,不是简单的。一方面是感觉到了乐趣,但另一方面确实感到它有意义,有价值。” 杜先生在读大学期间,学校里有一种说法,如果校方要求你进国民党,你不进,那将来你就出不了国。当时杜先生已经得到了哈佛研究院的奖学金。学校要求他加入国民党,但杜先生对此全无兴趣。“那时压力非常大。但当时在心灵上,觉得自己在儒家文化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所以很多诱惑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影响。”还好,在最后出国时杜先生没有因为此事受到阻拦。 这种两难选择的经历伴随杜先生一生。在读哈佛时,一个教授劝他马上改行,因为在美国搞历史和中国哲学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博士至少要念八九年,念出来后还不一定能找到事做。而学理科就要容易很多。“我心里想,这太荒谬了。” 同样的抉择,还发生在选择师从时。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学术界研究中国的学者分为两派,一派是偏重当代的研究,并具有一定的政治意识形态性质,在哈佛以费正清研究中心为代表;一派注重对传统文化研究的纯学术研究,代表是燕京学社。费正清先生曾希望杜维明作他的弟子,但杜先生却选择了后者。 杜先生说,尽管有时选择起来很难,但想到自己所真正需要的时候,可供选择的只有一个。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