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宣告“我思故我在”。我思,于是理性出现了,主体出现了,对象化出现了,人从世界之中超离出来,世界在人的眼中成为图象,上帝所代表的超感性世界、至善、必然性、信仰、仁爱被插上了沉痛的第一刀。卢梭、夏多布里昂、华兹华斯、柯尔津治、荷尔德林,都是这一贫困时代的艺术家。他们在对现代文明沉痛的失望中,找寻自然、回归、异域、神性。而到20世纪,贫困时代终于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艾略特首先把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喻比成荒原;里尔克揭示了贫困时代的深渊;特拉克尔道出了大地上的异乡人。然后卡夫卡叙说了荒诞,加谬既描述了冷漠、自弃的局外人,又高扬了反抗命运的西西弗斯精神。这时期,海明威写出了时代的迷惘和人的抗争,贝克特道出了我们在等待一个戈多。然而临至20世纪后半业,反抗消失了,连戈多也不再等待,迷惘变成了垮掉,身体里的牢狱和野狗被畸形地释放,一切陷入后现代废墟上的自我放逐和虚假欢狂。享利?米勒式的放纵,垮掉一代的嚎叫,黑色幽默的绝望乃是贫困时代夜到夜半的表征。 与此同时,20世纪的中国,也在经历着一个苦难深重的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先是西方殖民主义侵略,国家危难、西学涌入,传统被割断,古老的信仰泯灭。天道和圣人为代表的人伦价值体系被遗弃,加上战乱频仍,统治残暴,生命存在受到巨大的威胁。世界和命运便在人的眼中变得诡秘而不可把握,一切都变得荒诞无常,人终于在对世界和命运的逃避、冷漠、无知、苟安、自欺欺人中日益贫困下去,成为尼采所痛斥的缺乏生命意志不敢承担命运得过且过的末人。鲁迅在这一时代即承扬了尼采的超人般的战斗精神,一个也不宽恕地对愚弱的民众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不过鲁迅和萨特、加缪在批判和战斗的同时往往张扬的是西西弗斯式的不向荒诞命运低头勇敢抗争的英雄性,而缺乏尼采的酒神式毁灭新生并向永恒轮回归属的神性,因此他们的文学在本体论上仍有迷茫,不及尼采哲学在本体论上神圣使命式地自信。这一时期也曾有郁达夫、沈从文这样的作家深切地亲近过生命的存在,然而终于在失意中演变为沉沦、痛苦、放逐和逃避。 此后,中国文学、思想、文化曾长久地迷失在历史政治的逻各斯话语中,淹没于社会权力的规训中,文学、思想、文化成了逻各斯话语权力的传播载体和工具,人的精神陷入了乌托邦这种政治性上帝的虚妄之中。而当这种唯一性政治话语崩塌之后,中国文学又一再地陷入感伤、怀疑、拆解一切、彻底虚无主义的泥淖,陷入先锋实验、形式主义、叙事圈套诸多缺乏实质性精神探索的浮华之途,甚至陷入以余华、残雪为代表的病弱生命意志的苟活偷安、知足自赏、自我欺骗的虚假欢狂。他们在客观上注明了贫困时代深渊深处的标志,然而却缺乏应有的鲁迅式的清醒和批判。近年来,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思想、价值观念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崛起、西方思想的二次输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物欲膨胀、人性异化、科技崇拜、工具理性成为社会中的突出现像,以致浮躁肤浅、媚俗矫情、消费主义的写作大行其是;后现代思潮在解构一切,反抗规训和逻各斯的同时,也把身体中的野狗和牢狱当成权利和自由释放,于是欲望写作、美女作家亦纷纷粉墨登场;同时,小资写作和80后也在孤独、空虚、迷茫、感伤、甚至颓废中重新注释了贫困时代在世界黑夜中的贫困。 幸运的是,在新千年的21世纪,世界黑夜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曙光。新千年乃是一个东西方思想交汇融合的时代。这种交汇融合已由尼采、海德格尔以及他们的继承者们对西方思想的总结作好了准备。特别是海德格尔的思想已经由中国学者们的引入、阐发、与传统文化的比较研究,成为联结东西方思想的桥梁。在今天,我们经由尼采、海德格尔,回归希腊、回归东方,决不仅仅是一种短暂的文化研究的兴之所至。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回归一个伟大的传统,是向着两千五百年前的第一个人类轴心时代的伟大回归。荷尔德林、里尔克以诗歌的形式较早地思索了时代的贫困并探寻拯救之途。尼采、海德格尔以哲学的沉思最全面深刻地解蔽了世界黑夜时代并指出了两条不同的通往自由的拯救之途。然而,诗歌受音韵、篇幅、隐喻性的限制难以明晰透彻地展示宠杂的思想;哲学由于其深奥难懂而不易于对大众的传播和接受;于是,驱散世界黑夜、唤醒贫困时代的人们这一历史性的天命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小说身上。 小说相比于诗歌和哲学,具备巨大的综合性、百科全书式优势。它能够更全面深入、更平易近人、更情境化、更趣味性地在诗与思的结合中描绘、解蔽贫困时代的黑夜境遇,描绘和显示战胜超脱时代贫困的生存方式。在小说的诗与思化方面,20世纪后期的昆德拉、卡尔唯诺、艾特玛托夫已经为我们做出了先驱性的表率。昆德拉偏重于“勘探人类被遗忘的存在”的解蔽之思;卡尔唯诺更偏重于在大地上筑造诗意栖居的诗之创建。艾特玛托夫在迈向新千年之际以断头台的象征对世界黑夜的贫困做出了深思和总结。而曹雪芹、乔伊斯、普鲁斯特已然超出了单纯的时代性,道说了人类精神的永恒性的漂流、寻找与还乡。他们乃是新千年文学以及一切时代小说创作的永恒性典范。萨特、加缪小说以尼采式的抗争为新千年文学准备了希腊式的悲剧抗争精神。此外,卡夫卡,博尔赫斯作为贫困时代率先入于深渊中的先行者,作为人类生存境况和精神际遇的记录者,他们以诗与思的画笔刻下了深渊深处的标志。他们都是新千年文学在小说领域最主要的先驱者。移至现代中国,鲁迅以接近尼采、萨特、加缪的的方式无疑成为新千年文学的第一位伟大先驱,而王小波以接近昆德拉和卡尔唯诺的方式成为新千年文学在上世纪末最临近的另一位先驱。 20世纪文学乃是“上帝之死”语境规定下的文学,因此,20世纪文学的特征和症结也即在于缺乏本体论高度的思索。由于缺乏超越于人本身的境界,20世纪的文学皆不能达到尼采和海德格尔所开启的思想高度。融合东西方思想、复兴古典传统、重新建构、寻回人、筑造诗意栖居、开启新轴心时代的伟大任务便义不容辞地成为新千年文学的历史性天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