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与巴黎,是诗人走出斗室,漫步街头,寻找“恶之花”的精神历险;本雅明与柏林,是思想者穿梭于过去与未来,反复书写童年回忆的断简残篇;……我们同样无法忘怀陀斯妥也夫斯基、别雷(Andrei Bely)与圣彼得堡,卡夫卡与布拉格,乔伊斯与都柏林,史尼兹勒、霍夫曼斯塔尔与维也纳,狄肯斯与伦敦,索尔•贝娄与芝加哥,惠特曼、约翰•多斯•帕索斯与纽约, ……。西方现代作家的都市体验,落实在孤独、异化、无家可归等主题,并凸现如是一幅图象:巨型城市与无名的陌生人。相形之下,中国作家与现代北京的关系,却是城市体验的一个异数。至少在文学再现层面,人与城竟一如鱼和水,那份亲近、思念、怀旧乃至归宿感,虽受钱锺书的冷嘲热讽,却仍然蔚为大观。对大多数书写北京的现代作家来说,那个中西混杂、亦旧亦新的城市,仿佛是寄托遥深、梦系魂荥的精神故园。 透过历史的烟尘,我们将视线投注于照相术捕捉到的精彩一刻。公元1936年,日军占领北平的前一年,在天坛祈年殿的屋顶,赫然而立一对年青夫妇,他们是林徽因与梁思成。黑白照片中风华绝代的林徽因,更在当天傲然宣称自己是古往今来站在天坛顶上的第一位女性。沧海桑田,京华一瞬,林徽因所占据的不二场所,喻示着现代女作家与城市关系的特例。于此,中国现代女性的主体位置僭越了凌淑华慨叹的闺中“绣枕”,庐隐女士孤寂的“象牙塔”,甚至张爱玲无可奈何的“楼上”。那横亘在男人与女人、家庭与社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历史鸿沟,此时此刻得以弥合。其时,林徽因已是才华横溢的诗人,短篇小说作者,“京派的灵魂”,文化沙龙“太太的客厅”谈锋极健的女主人,以及中国建筑学的奠基者之一。苍穹之下,祈年殿上,“一代才女”放眼眺望她感之念之的北平,在她心中,是否回荡着父辈梁启超、林长民们游历欧洲的心影,己辈求学欧美的记忆,西洋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交响,中国营造法式与西洋建筑学科的共鸣? 从天坛的屋顶到北总布胡同3号的客厅,林徽因的足迹刻印在古城林林总总的历史和地理场所。正如她与梁思成同撰的名篇《平郊建筑杂录》所描摹的:“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林徽因与梁思成听到的古城的秘响,成为侯仁之终生涵咏吟诵的辞句。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说,“伟大的形象有其历史和史前史,是记忆与传奇的掺合。每一个伟大的形象,都有难解难测梦一般浩瀚的深度,而个人的体验则为之增光添彩。”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北京是大的博物馆与活的城市,有待寻访、测绘和保存,而他们便是细心的漫步者,严谨的探究者,热忱的监护者,绝妙的诠释者,更是站在传统与现代门槛上的“讲故事的人”。透过林徽因在北京的足迹,我们恰可掀开首善之都的一角面纱。 我们重访的第一站,不妨是她名重京城的“太太的客厅”。如果说曾朴上海的书店居室堪称“货真价实的”法国沙龙,那么林徽因“太太的客厅”则既不乏英国下午茶谈天说地的风味(一如梁思成坦言相告),也富有十九世纪法国沙龙的格调。在巴黎,沙龙往往设立在私人空间,且由女主人主导。往来于“太太的客厅”的座上宾,几乎是北京知识界的一幅缩影:金岳霖、沈从文、萧乾、徐志摩、张奚若、周培源、陈岱孙、邓以蛰、钱端升、陶孟和、李济、费正清费慰梅夫妇等。“太太的客厅”其乐陶陶,恰如徐志摩状写“石虎胡同七号”时留下的诗句:“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太太的客厅” 构成的独特空间,乃介于公私之间,与哈伯玛斯(Habermas)阐发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殊有不同。哈氏言道:公共领域之谈论,有助于公众舆论之导向,国家政策之制定。在“太太的客厅”,无论是谈吐无双的女主人,还是沙龙的常客,大都对时政保持距离,而着意文学与文化的自足自主。 但另一方面,此客厅也绍介新知,侧目“文学场域”,关注文学选集与文学市场,并深刻介入中国现代的启蒙规划。1936年北平中央公园,在一家介乎传统风格与摩登样式之间的茶座,京派同仁推举林徽因主编《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审核京派作家一年创作的实绩。 三十年代初,林徽因身染肺病,入北平西郊香山疗养,而后展开流星般璀璨短暂的文学生涯。林徽因擅于将时间空间化,以空间意象铺陈时代感受,其马拉美式新诗《古城春景》(1937),即为佳作之一。传统与现代之遭遇,露迹于北平的城楼、城墙、庙宇和庭院。在《古城春景》中,现代气息与工业文明扑面而来,具像化为一座烟囱,悍然耸立于地平线上,与古老的城楼面面相觑:“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凭借“烟囱”和“黑色的浓烟”这些可触可感的意象,现代“文明”拔地而起,并与古城一系列日常生活的物象并置一处:蓝布棉帘,万字栏杆,老店铺门槛,城墙下的小果摊,以及鲜红的冰糖葫芦。在林徽因眼中,这些普普通通的物象,寄寓着现代时期仍与传统藕断丝连的浪漫体验。的确,尽管有春天的风沙,甜美的老北平就好象那亮闪闪的冰糖葫芦,串串光鲜,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借用伯尔曼(Marshall Berman)的词语,这是田园风味与反田园风味的并置。在1937年的怀旧诗篇中,林徽因似已隐隐感到:古都风华渐衰,喷云吐雾之现代已经来临。 而且在林徽因笔下,北平的本真意味不在那雄伟壮观的楼宇殿堂,却在皇城根下色彩斑斓的日常小吃。诚然,帝国斜阳的万千气象,仍掩映在层峦叠嶂的宫墙庙宇。不过 “那已失落的浪漫”,或者说京城的文化质地与底韵,更“道成肉身”于这些日常的细节与物事。也许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女诗人视繁华如敝屣,以为帝国建筑的富丽堂皇,反而比不上这些细腻撩人的日常物象,免遭时间的腐蚀。面对现代工业的入侵,也许真正能保护古城金刚不坏、免受侵蚀的,正是城市生活日常日用的一面。将古城、烟囱黑烟与日常物象并置杂陈,林徽因不仅讲述了北平生活的另一个维度,而且为古城的审美/政治地形学,提供了一张别具匠心的彩绘地图。笔者愿意用“日常物象的诗学与政治”一词,来描述林徽因的北京感受。 这种“日常物象的诗学与政治”,包括茶食、市声、四季、民居、娱乐等等,确为京派/京味作者屡数之家珍:老舍、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许地山、废名、王西彦、师陀、梁实秋、林庚、徐訏、萧乾、林海音等等,大都如此。不过,部分作家以一种“排除式美学”的叙事策略,专写北京的田园抒情层面,而林徽因则借助传统与现代的混杂“并置”,刻画了古城的现代境遇。这一“并置”手法早在193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里,便已成熟。小说的全知叙述者随“物”赋形,撕开溽热北平日常生活的帷幕,以文学的形式触摸城市的混乱脉搏,诊断城市的复杂病症,并提供一幅新旧并置而非对峙的画面:传统的婚礼排场/现代的浪漫恋爱,乡村姑娘/摩登女郎,酸梅汤/冰激淋,旧观念/新术语,京戏/洋片,封建礼俗/西服新知,中医中药罐/西医教会医院,……不一而足。在编选《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时,林徽因便一语道破京派小说家低估了短篇小说的潜力,鲜有尝试暴露“生活大胆的断面”,未能“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九十九度中》恰恰弥补了这种缺憾,贡献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模糊零篇”。虽然林徽因早年游学英国时,受徐志摩引见结识福斯特(E. M. Forster),但显然她对福氏1927年付梓的《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不以为然,而更心仪服膺弗吉尼娅•沃尔夫的“意识流”手法。《九十九度中》全无福斯特称道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s),也没有主要情节或重大历史事件,而只见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断面,如快速剪辑的蒙太奇般跳荡展开,与此同时,众多人物的内心状态亦浮沉不定。 在林徽因的北平素描中,没有纪念物,奇观胜景,也没有煽情悲喜剧,大街小巷回转着各色穷人和富人意识流动的漩涡。借用勒汉(Richard Lehan)在“描述式细节”(细节掌控心智)与“印象式细节”(心智掌控细节)之间的划分,林徽因呈现的北平酷暑,充斥着“印象式细节”。让我们抽取一段意味深长的插曲:旧式家庭中的阿淑焦灼地发觉,她身边的现实“并没有因为她多留心报纸上,新文学上,所讨论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恋爱问题,而减少了问题”。在盛夏的北平,她暗恋的情人逸九,也在一家点心铺里浮想联翩。逸九年少摩登,专攻政治与法律,渴求新知,追逐时髦。他中学时即一口英文,满屋子外国女影星的相片,还在上海舞场历练两年。但身处这九十九度的北平酷暑,逸九纷乱矛盾的心理活动,在传统女性阿淑与早夭的现代女性琼之间摆荡不定。一会儿是琼的音容笑貌,不羁言行;一会儿又陡然浮现阿淑的旧式丰韵,装束不入时,倒有特殊的美和灵性。 这就是30年代的北平:混乱的时空型中新旧并置,中西杂陈。小说的叙事者有无孔不入的眼睛,甚至冲决空间的界限,审视人物的内心世界。林徽因状写的文学的北平,不仅仅触及物质经济、阶级分布与人口集聚,更关乎涌动的情感与紊乱的心智。就实验手法与叙事风格而言,《九十九度中》与其他京派京味作品大相径庭,但受到其时京城文人的热烈接受。朱自清称许林徽因作品与沃尔夫意识流小说的相似性,李健吾更是盛赞《九十九度中》为“最富有现代性”的一篇,谓林观察北平全景图的方式和表达技巧新颖超群。如果将《九十九度中》与散文《窗子以外》(1934)作“参差的对照”,更可看出林徽因观照北平的方式何等自觉:所谓窗子,不仅仅是物质性的框架,如火车、汽车或客栈逆旅的窗子,更是社会等级、习惯与傲慢、自以为是的考察与自命不凡的科学态度所设置的无形障眼物。即便是安坐包厢、斜倚栏杆的审美领略,观者仍会自设窗子,把观察的主体搁在背后。正是出于对各种窗子的省察,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才可能突破阶级、性别、等级与价值观的限制,触及北平多阶层人物群像的意识流动。 林徽因的文学生涯虽如流星般短暂,但在她城市规划的志业中,飞扬的文采和敏锐的感受力仍旧无处不在。1948年,北平可能遭受城毁人亡的劫难。两位神秘的不速之客请梁、林标示京城重要的文物古迹,以便不得已军事攻城时妥善保护,林徽因和梁思成深为这两位共产党军队干部之所为而感动。从那时起直到1955年去世前,林徽因参予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积极介入了新中国政治合法性的确立过程,以及当时集体记忆的书写与形塑。挚友沈从文等现代作家在新中国厄运连连,不得不放弃写作,林徽因却在建筑界一时间大有作为。然而,林徽因与梁思成孜孜不倦保护北京的建筑、历史和文化遗产的努力,终究与毛主义的城市规划大相抵牾。最富戏剧性的瞬间莫过于此:北京市长彭真邀请梁思成站立天安门城楼,传达毛主席对新北京现代化的憧憬:凭栏眺望,满目烟囱,如睹丛林,那才是现代北京的壮观蓝图。自然,这对梁、林不啻一锤重击,一场恶梦。林徽因1937年《古城春景》的预感,变成残酷的现实,而二十年后的情境比之以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昔日烟囱的“独木”,将成为今日烟囱的“森林”。 早在1920年代,对现代性与现代文明的理解与态度,就因人而异。1923年,被鲁迅称之为“才子+流氓”的创造社诸君,热烈欢迎现代科技的莅临。郭沫若堪称其中翘楚,在他眼中,工业化大都会的繁荣与奇观,是“万籁共鸣的交响乐、自然与人生底婚礼”。他还将轮船烟囱喷薄的黑烟礼赞为“黑色的牡丹”,“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我们固可追溯创造社诗人的高歌,是否脱胎于马雅可夫斯基等未来主义诗人的狂喊。但更值得探讨的是,在郭沫若诸君的现代想象与毛主义的现代化规划之间,是否有旁通的秘响。二、三十年代中国“众声喧哗”的多重现代性(modernities),在50年代竟极度单一化,规约为毛主义惟我独尊的现代构想:拆毁城墙,荡涤古物,否定传统,为全新的北京城之建设,扫清一切障碍。早在1924年,瑞典学者喜仁龙(Osvald Sirén)对北京的城墙和城门就有精彩细腻的测绘和描摹,林徽因1935年的小诗《城楼上》亦曾憧憬一场视觉的盛宴:“你爱这里城墙/古墓,长歌/蔓草里开野花朵”。1950年代,林徽因与梁思成等在毛主义意识形态的笼罩下,逆流而上,提出保护古城的设想:变外城城墙和城门楼为人民公园。十几年间,林徽因一首对话体的田园短诗演变成一个出色的城市规划蓝图,藉此,“一代才女”乃从个人化的诗人,转型为北京城的设计师;而城楼眺望的观感,则从个别的审美愉悦,转型为人民大众的集体娱乐;城楼城墙也从文人骚客自恋式凭吊的文物古迹,转型为北京人乃至中国人共享的公共空间。然而今非昔比,昔日信誓旦旦的城市古迹保护者,今日摇身一变,成为拆毁城墙城楼、破坏文物的主谋。毛主义的北京规划不仅仅拆毁了物质性的城墙、城楼,它更葬送了世界城市史的无比杰作,破坏了文化传统的象征,否决了新式公共空间的形成,并泯除了本可自由倘佯城市公园之上的现代主体位置。 二十世纪末的北京,曾被恶封为“城墙派”的梁思成、林徽因等人保护北京文物古迹的提议,终于获得迟到的认可。世界城市文化的无上瑰宝,“土石作成的史书”,竟被公然拆除,用于修筑防空洞等设施。50年代初,林徽因曾大声疾呼,不惜拍案大骂吴晗保护北京不利,并勇闯北京市长彭真的办公室。百试无功之下,她痛心疾首地预言:等你们有朝一日认识到文物的价值,却只能悔之晚矣,造假古董罢。斯言善矣。在90年代商业化大潮侵蚀中国的道德规范与文化理想时,人们开始寻找新的“文化英雄”。林徽因的名字在被压抑30多年后,出土文物般重新浮出历史地表,并因影视媒介与传记材料的渲染,声名遐迩。但在这场方兴未艾的林徽因热中,触目可见《人间四月天》一类的曲解和浪漫演绎,以及对“一代才女”的神奇化、怀旧式消费。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遮蔽、遗忘、压抑与误读,而关于林徽因与现代北京的命运遭际,仍有待发人深省的寻访和诠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