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现代画家马格利特有一件著名作品《烟斗》,画面上画的是一个大烟斗,而文字说明偏偏是:“这不是一个烟斗。”小小烟斗所喻示的言与象的永恒困惑,成为韩少功新作《暗示》的中心题旨。 现代西方哲学最显著的特征,也是最核心的问题是“语言学的转向”,话语理论几乎成为当今西方学术界显学中的显学,一些大师级的人物都对语言问题作过精僻的论述,海德格尔称“语言乃存在之家,人则居住在其深处”;卡西尔说“人从自身的存在中编织出语言,又将自己置于语言的陷阱之中”;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一座遍布歧路的迷宫”;而哈贝马斯则 指出“语言交流方式受到权力的扭曲,便构成了意识形态网络”。似乎是受到现代西学的启示,韩少功在 《马桥词典》中也试图用语言来解释世界,剖析一些语词的生活内蕴,写出了一本关于词语的小说。写完《马桥词典》后,韩少功还深有感慨地说:“人只能生活在语言之中”。这话倒颇有些海德格尔等西哲的口吻。 可是,我们面前的这本《暗示》却完全推翻了韩少功从前的语言观,将读者引入了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用韩少功自己的话来说,“我必须与自己做一次较量,用语言来挑战语言,用语言来揭破语言所掩蔽的更多生活真相。”他所采用的有效的方式就是对生活 具象的大量呈现与考察。 他为我们陈述了一些隐秘信息的常例,比如场景、表情、服装、仪式等等,考察了一些具象符号如何介入了我们的记忆、感觉、情感、性格和命运,如何介入了我们的教育、政治、经济、暴力、都市化以及文明传统,最后探讨了语言与具象的相互生成与相互控制,以及由此而来的现代知识的危机。它引发我们思考,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背后究竟是什么?触目皆是的具像暗示了什么?某种场景、某种面容、某个语词在新的语境中往往能生发出新的意义;某种身份、某种情绪、某个观念,往往会与当下的境遇产生错位。比如,“在生活具象无限的叠加和覆盖中,时间可以使苦难变得甘甜,可以使荒唐变成正常,它还可以抚平伤痕,溶化仇恨,磨损心志,销蚀良知,甚至使真实消失无痕,使幻象坚如磐石”。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是可靠的吗?公正的吗?也许这正是历史的悲哀所在,也正是历史得以灿烂动人的前提。比如,“一切存在于社会上层的触目具象,组成了五彩之梦,潜入人们含混暧昧的大脑皮层,常常于不经意中指引了思考和言说的方向,使之完全脱离理性的引力”。我们说观念是逻辑的产物,其实更是想象的产物。文字里隐藏的具象,助产着社会交际中意在寻求自我优越的身份梦游。 我们能够感受的日常生活其实只是一片迷乱的符号领域,只是一片具象,恰恰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语言在主宰每个人的具体生存。我所赞赏的是,韩少功从这些具象,切入到了对文化、哲学、历史、社会、生存的深刻反思,其中隐隐透出的与其说是语言的焦虑,不如说是思想的焦虑,这些思想才是他精神的皈依,才是他用心血心魂、用魂牵梦绕的回忆和向往来加以表述的真正内容。《暗示》没有理论著作的系统玄奥,也没有小说的鲜活生动,可它却处处有着思想的深邃和论辩的机锋,充满了沉静和大气,一派大家气度。它不妨可以视作韩少功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一次全面的思考。 韩少功是当代作家中少有的具有深厚理论积淀的人,由他来写作这样的一本“书”,似乎有些“舍他其谁”的味道。 《暗示》的文本形式也是意味深长的。韩少功一直对 文体有着自觉的追求,认为写作有多种方式,不能说哪种最好,应该容忍并尝试各种方式。《暗示》就尝试着把小说和非小说的因素结合起来,纵坐标是思考路线,横坐标是叙事路线,两者相互碰撞,有些思考需要以具体的感性方式传达,有些生活现象需要理性框架的关照,可以更为灵活自由地传达自己的思考。有人把《暗示》称为“小说”,可从中我们很难发现一般小说的基本特质。所谓小说,总是围绕着“故事性”来展开的,而《暗示》的故事性却早已退到了幕后,隐隐约约的人物、故事,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倒是本来应该潜隐在故事性背后的思辩性内容,却直接揉合进了全书的叙述之中。韩少功说,这本书不是小说也是小说,不是理论也是理论,他想写的只是一本“书”。这的确是一本很独特的“书”。全书由一则则的片断联缀而成,我们随意翻开这本书的任何一页,都可以饶有兴味地读进去,融入韩少功的思想空间,全然没有了传统小说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之类的拘限,而且这些片断甚至还可以随意组合,生发出各各不同阅读体验。在 90 年代先锋文学退隐,当代写作回归故事与写实的今天,《暗示》文体的实验性,如空谷足音,令人振奋。韩少功把这种文体的实验归功于中国笔记小说的传统,可我们却从中读到了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的味道,也看到后现代主义碎片化思维的痕迹。英国当代思想家鲍曼( Z.Bauman )有一本书,书名就叫“生活在碎片之中( Life in Fragments )”,生活在后现代的主体,始终被一种片断感所笼罩,一种破碎的片断的无中心的文化形态成为后现代的主要文化形态。《暗示》的片断化似乎同样有着这种后现代的质素,它给作家的写作带来无限的施展空间,彻底解构了语言的中心地位,而代之以无限丰富的具象形态,为读者开辟了进入文本世界、具象世界的无限可能性。我们可以预言《暗示》文体创新的文学史意义,只是这种创新能否预示着当代小说的一种发展方向,倒是颇费思量的。 (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 年 9 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