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阳的大名在 80 年代的大陆不说是如日中天,也是如雷贯耳。他翻译的卡西尔的《人论》 是当时大陆最早出版的现代西方哲学译著之一, 风靡一时,洛阳纸贵。他主编的“ 文化:中国与世界系列丛书”选目精审,名家云集,更是给当时的知识界带来了朝气蓬勃的活力。要了解 80 年代的大陆知识场域与文化发展,这套丛书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的。 后来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甘阳的文字除了偶尔在《二十一世纪》等刊物还能读到一点外,久已不在大陆露面,让我们这些爱读甘文者思之怅然。 最近三联书店终于出版了甘阳的一本思想随笔集《将错就错》, 此书大概是甘阳在国内所出的第一本个人文集, 收录了他近年来为报章杂志所写的一些专栏文字。 从学界趣闻到政界逸事,从学术争论到政治干戈,从书本世界到社会世态,纵横捭合,任意挥洒,端的还是那个才华横溢的甘阳。其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 对芝加哥大学的学术活动与学术精神的叙述(《社会思想委员会》、《席尔斯的图书馆》、《上帝不存在,奈特是先知》等)和怀旧忆人的文字(《记念洪谦先生与北大外哲所》、《记挂杨宪益》、《梦邹谠》等),尤其是后一类文字读来尤为感人,平淡的叙述中浸润的是甘阳无限的真心真意。专栏文字一般都是很随意闲散的,但《将错就错》看似闲散的背后却包含着甘阳的思索,潜隐着作者的学养与气度,所思所写,都来自于自己独立的判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胸中自有泾渭 ”,颇耐玩味,令人爱不释手。 《将错就错》最鲜明的特点,就是甘阳始终带着一种深深的问题意识 ,去思考文化、政治、社会等领域的诸现象,对学术有着极强的良知的认同。虽然去国多年,身处异地,但始终把自己的目光投在关乎中国的问题范围内,这可能甘阳有别于其他游学海外的学者的特异之处,也是他的文字能够在大陆知识界产生强烈共鸣的重要原因。他担忧当中国日益被卷进世界漩涡时,这个古老的文明是否还能保有她自己的历史文化意识呢(《英译〈论语〉及其他》);他告诫我们,一部基督教的历史说是不断寻找魔鬼撒旦,亦即不断寻找敌人,不断制造敌人的历史, 21 世纪或许将是东西方真正面对面的开始,这不是说谁愿意文明冲突,而是说,只有心怀文明冲突的警惧之心,才有可能争取文明不冲突的可能(《“末世论”与“启示论”》);他认为 90 年代以来大陆思想界已经日益走向保守主义,其基本形态就是以自由主义之名贬低和否定民主。 “今日中国知识界一谈政治改革就争相标榜‘反对泛民主'',恰恰只能证明韦伯所言:一国政治落后不是其民众落后而是其精英落后,而精英落后的最突出表现就是成天高谈‘民众落后''”(《市侩的年代》);在《十年来的中国知识场域》中,甘阳更明确提出,在改革已经成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以后,必须避免使中国知识文化场域完全服从于改革的需要,应该保证其相对的自主性,否则必将丧失知识分子的独特定位。这些论述尖锐甚至激烈,不乏“将错就错”的机智, 让人仿佛再见当年锋芒毕露的,才气横溢的甘阳,而 其中拳拳的中国意识、中国情怀却是令人深深感动的。 古希腊诗人阿奇娄库斯有一句谚语,说“狐狸知道许多小巧,刺猬却知道一件大事”。大概是说狐狸虽然诡计多端,但想吃掉刺猬却总是奈何不了满身倒刺的刺猥。伯林把这句谚语发挥成关于两类思想家的绝妙比喻:一类是追求一元论的思想家,一类是承认多元论的思想家。甘阳在《是刺猬,不是狐狸》中说,伯林本人一生纠缠在一元与多元的冲突中,他以为自己是一条狐狸,实际也是一只刺猬。其实,依照此论,甘阳本人也一直致力于实现多元价值,或许应该算是一只刺猬,但他广泛的问题意识和开阔的文化视野,却又说明他也是一只狐狸,至少是一只充满洞见的狐狸。 (甘阳:《将错就错》,三联书店 2002 年 2 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