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文论述可知,《神农》既非李悝所作,也非商鞅所著。那么,《神农》究竟为何人所著呢?我们以为很可能系战国时期农家代表人物许行所作。 许行,战国时楚人,其生平已不可详考,只知他与孟轲同时。孟轲在滕国时,许行曾“自楚至滕”《孟子·滕文公上》。滕文公根据他的请求给了他一片可以居住和耕种的土地。许行有门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儒家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陈辛经宋到滕,“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可见其学说在当时具有相当大的影响。 许行的言行,人们向来认为仅见于《孟子·滕文公上》。我们姑且以这种见解为基线,将《孟子·滕文公上》中所反映的许行的农业观与《吕氏春秋》保留的《神农》的农业观作一对比,借以推断《神农》的作者。通过《孟子》所反映出来的许行的农业观,就是力倡君民并耕。《孟子·滕文公上》记:“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歹食)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许行坚决主张统治者在治理民事的同时,应与农民和手工业者一起参加生产劳动,这样才能称得上是贤良的统治者。如果依赖榨取农民的生产品来供养自己,就不配称为贤良的统治者。这是他极端平均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刘玉堂:《〈神农〉作者考辨》,《中国农史》1984年第3期。无独有偶,许行君民并耕的思想,在《吕氏春秋》得到了完整的体现。该书屡次提到君民并耕,其主旨同许行的观点如出一辙。如《吕氏春秋·上农》说:“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业。”并主张后妃亲织:“后妃率九嫔蚕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丝茧之功,以力妇教也。”前文还征引过类似的记述:“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吕氏春秋·爱类》。前文已论证《神农》与《吕氏春秋》论农篇之间的传承关系,许行的农业观又恰恰同《吕氏春秋》论农篇反映的农业观不谋而合,这种看似“偶然”的巧合,很难不使人对许行与《神农》一书的作者产生必然的联想。 君民并耕的观点,也不仅仅保留在《吕氏春秋》中,其他文献也不乏记载。《尸子》说:“神农氏夫负妻戴,以致天下。尧曰:‘联(朕)之与神农,犹旦之与昏也。’”《太平御览·皇王部》引《尸子》。又称神农氏“并耕而王,以劝农也”《北堂书钞·帝王部·务农》引《尸子》。《淮南子·齐俗训》说:“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艺文类聚》引《淮南子·齐俗训》。《尸子》和《淮南子》,《汉书·艺文志》皆列入“杂家”。其中所记,多博采之于各家之书。《尸子》,相传为尸佼所著,恐不确。《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尸子,“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尸佼为商鞅的老师,又曾参与商鞅变法的策划,说明其政治、经济主张与商鞅应无大异。而前文曾论及商鞅坚决反对“行神农之事”《商君书·算地》,而《尸子》力主行神农氏君民“并耕”已于上所述,假定《尸子》为尸佼所著,岂不是自相矛盾吗?由此可见,尸佼虽略早于许行,《尸子》却略晚于《神农》,原因是《尸子》显然系后世人伪托,不然何以会违背尸佼的思想主张呢?事实上,《尸子》不仅在君民并耕方面与《神农》的主张相同,甚至连用词也无大异齐思和:《中国史探研》,中华书局1981年版,这只能理解为《尸子》的作者转录了《神农》之言。《淮南子》成书于汉代,不仅在时间上晚于《神农》,且系楚人后裔在楚故地主持纂集,转引诞生于楚地的楚人著作《神农》,则更是顺理成章的事。 《孟子·滕文公上》称:“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人们对这句话的解释是见仁见智,而分歧的焦点是对“为”字的诠释。历来注家多将“为”字释作“治”焦循:《孟子正义》。或“研究”杨伯峻:《孟子译注》,我们以为欠妥。先秦时期,“为”字一般作“替”、“做”、“伪托”或“称道”解,如“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上》。尽管有时也有作“治”解的,但这时的“治”宜释为“治理”,如“为政”即指治理政事,而不能与研究等量齐观。“为”字作“研究”解,多出现于魏晋以后。上引《孟子·滕文公上》中的“为”,当作“伪托”解。且班固也说是先秦诸子“托之神农”所作《汉书·艺文志》。这不能说不是《神农》为许行假托神农所作的又一证据。 《神农》为许行假托神农而作,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特产”。春秋战国之世,人们笃信文化以古说为甚,所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史记·五帝本纪》,“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淮南子·修务训》。世风所及,连孔子、墨子和孟子皆开口称尧,闭口道舜,以至韩非讥讽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韩非子·显学》。既然孔、墨、孟诸子能言必称尧舜,许行为什么不可以言必托神农呢? 许行托神农之言著书,有其广泛的社会基础和深刻的历史原因。在许行生活的时代,有关类似与民并耕的神农式的“圣君明主”的传说不绝于耳。其中最显著的如帝舜,据说就曾“荷此长耜,耕彼南亩”《文心雕龙·祝盟篇》;又如夏禹,也曾“尽力乎沟洫”《论语·泰伯》,“身执耒〓,以为民先”《韩非子·五蠹》;传说中的周文王,也躬耕田亩,“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尚书·无逸》;越王勾践为雪会稽之耻,也“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国语·越语》。这些君民并耕的传说,无疑给许行以极大的影响。尤其是楚之先王熊绎以至若敖、(虫分)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左传·宣公十二年》;《左传·昭公十二年》的事迹,更是给他以强烈的印象。凡此,显然是许行以君民并耕为核心的农业观形成的历史、社会渊薮。 许行假托神农之教以倡其学,也有地域上的因素。神农之传说,大概始于楚之早期邻国、晚期属国——随国。因为古代文献大多认为神农生于古随国即湖北随州市的厉山(或曰烈山)。相传为汉代学者纂集的《礼记·祭法》说:“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郑玄注云:“厉山氏,炎帝也。起于厉山,或曰有烈山氏。”郑玄是将炎帝与神农视为一人,故而互代。对此,唐人司马贞已有意会,因而他在为《史记·三皇本纪》作注时说:“郑玄云:‘厉山,神农所起。’”自东汉以降,言神农或炎帝生于厉山者代不乏人。《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杜预注:“厉山氏,炎帝也。起于厉山,或曰有烈山氏。”前文已论证厉山在今湖北随州市境内。由此可见,神农部落曾生息劳作于以随国为中心的汉水中下游一带刘玉堂:《炎帝神农与远古文明》,《炎黄文化与现代文明》,武汉出版社1993年版。随国与楚国山水相连,且长期处于楚国卵翼之下。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即有“神农育乎楚”之说。这里的“楚”,是指包括随国在内的楚地。作为楚人而又周游列国的许行,对神农之传说应知之甚详,故有感而发,就近取材著书立说是不难理解的。章学诚也认为,“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上》。由于农家是以神农传说为立论张本的,故农家源于包括随国在内的楚地,关于神农的传说也应是源于楚地的。也就是说,从农家学派的起源之地也可反证神农的诞生之地罗运环:《战国农家学派与神农及神农故里》,《炎帝与炎帝文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此外,许行之所以托神农立说,还在于他的君民并耕的理想在阶级社会里近乎海市蜃楼,恐不易被人接受,所以借神农这尊偶像以抬高自己学说的地位,扩大其影响。对于这种“挟古人以自重”的风气,梁启超披露得淋漓尽致:“有许多书,分明是后人所作,又往往假托古人名字以自重。”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 或许有人用章学诚“古人不著书”的名言来质疑《神农》为许行所著。其实,章氏的话与我们的看法并不矛盾。因为我们说许行著《神农》一书,并不排除此书经过其后学的加工整理,正如我们肯定《孟子》为孟子的著述,又不否认它经过其弟子纂集一样。刘玉堂:《楚国经济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8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