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约瑟夫·奈是我很熟的朋友。我讲的这个文化能力不是简单的软实力。因为文化能力最基本的就是文史哲,这是中国的老传统。所谓“文史哲”就是要有历史的记忆,美国现在很担忧他们的文化认同,最近有一本书叫做《Whoarewe?》,就是担心美国的文化认同,尤其是担心西班牙语系对美国英文的冲击。我们都认为英文在美国的力量越来越大,但实际上美国加州将来50%人口的母语是西班牙语,如果再加上得克萨斯、佛罗里达和新墨西哥州,说西班牙语的人口就更多了,且他们与英语世界间的矛盾越来越厉害。美国的这些弱势群体很多都是非法移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历史的记忆、哲学的反思以及一般的通识教育和文化艺术,仅仅依靠科技能力,这个社会能够平稳发展吗? 再有,除了物质条件还有所谓精神价值的问题。如果在社会资本(socialcapital)、文化能力(culturecompetence)、道德智力(ethicalintelligence)和精神价值(spiritualvalues)这些方面全不注意, 必然会造成现在面临的困境,即商业大潮。 台湾是个很好的例子。台湾在1988年下半年完全解禁、充分开放。从那时起,所有比较好的杂志,像《文星》、《南方》这样有一定学术水平的全部死掉,兴起来的是娱乐、高尔夫、网球、饮食类的,这些杂志印刷非常漂亮但内容非常贫乏。所以,有人说政治高压会使人文窒息,但市场的腐蚀力量比政治高压更迅猛,政治高压还培养出一些有气节的知识分子,但被商业大潮软化以后,几乎大家都是无力量。当然大陆不同,现在还有很多高水平的报刊杂志。 《21世纪》:一般印象中的杜维明是一个新儒家的代表,您认同这样的标签吗?为什么? 杜维明:我基本上不太认同。你想想看,有没有新基督教?新伊斯兰教?一般来讲,文化传统都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有各个不同的时代。中国的儒学有三个很重要的时代,我曾经讲过“三期”。第一是从曲阜的地方文化变成中国的中原文化;然后是11世纪的宋代,儒学从中国的中原文化的主流,成为东亚文明的体现;在鸦片战争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没落。现在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第三期发展的可能?如果有,它不可能停留在中国或东亚,而是一定要进入世界。 新儒家这个名词在中国大陆基本上是在上世纪80年代产生的。1987年有一个非常大的研究计划,叫做“研究海外新儒家”,由方克立先生主持,18个院校、47名学者参加,研究对象是十个人。 我认为儒家的转化经过两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一个是西化阶段,一个是现代化阶段。所谓西化阶段是从五四运动到建国(1919—1949)这30年,代表人物是冯友兰、熊十力、梁漱溟、张君劢和贺麟。当时西方最主要的价值是人权、自由、科学、民主,如何来改造儒家?比如儒家的“三从四德”备受批评,甚至对儒家的核心———家庭,当时熊十力就说“家庭是万恶之源”,当然他是气话,他的意思是说,很多最坏的东西是从家庭来的,比如男权、父权这种权威主义;家庭的暴力是很可怕的,巴金的《家》里很明显。家庭如果健康这个人一生受用不尽,家庭如果是残忍的,这个人一生都会受害。所以家庭问题怎么解决?妇女怎么解放?康有为曾经说“五伦”要全部去掉,只剩“一伦”,即朋友。这是第一个阶段,儒家有很大的改变。 第二阶段从1949到1979年,这30年在国内讨论儒家的声音基本上消失了,海外兴起研究儒学的热潮。冯友兰写了《论孔丘》,对孔家的糟踏很厉害,所以海外许多从事儒学研究的人不能原谅他。我见过冯友兰,我对他比较同情。此时海外研究儒学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香港新亚书院,一个是台湾东海大学。这些学者如钱穆、方东美、唐君毅、徐复观,他们是在拷问儒家的人文精神和全球碰撞的困境有没有契合的地方。 当时这个“研究海外新儒家”计划本来是想对海外新儒家作重新了解,之后再从马克思的立场给予严厉批判。不料,这些学者研究谁便喜欢谁,甚至认同谁。当然也是因为方克立在主持的时候让每个学者独立发展,没有定调或限制其方式。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比如颜炳罡研究牟宗三,他一生都致力于研究牟宗三。研究钱穆的几个学者也是如此。研究熊十力的郭齐勇和景海峰,后来熊十力的全集就是他们出的。他们开始计划出30本书到最后至少上百本书出来,对新儒家的贡献很大。当时他们也考虑活着的人到底要不要研究,我就是一个例子,他们最早在德州开会时就在讨论要不要把我摆在里面。有些人说不要,认为“还不知道他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有些时候一个人对他的标签没有选择能力。我想要是现在讲新儒家,马上会有“新新儒家”、“新新新儒家”。 因为在西方研究儒家,有个NewConfucianism(新儒学)的概念,而在中国没有这个概念,只有宋明理学的概念。张君劢先生写过两大本著作讲这个NewConfucianism,李泽厚对新儒家持批判态度,他说所谓新儒家就是现代宋明理学,是宋明理学现代的翻版。这个观点我不能接受。儒学有第二期的发展是因为有佛教的考验,儒学有或没有第三期的发展,要看西化的考验,在西化的考验之下,如果儒学本身没有大的转变,就不可能发展。 《21世纪》:您的意思是说,不要去想什么新儒家,就是儒学在面对现代化的挑战时,如何去调整去适应的问题,而您正好处于这样一个阶段。 杜维明:对。每个人从事学术研究都有一定的思想谱系。从事儒学研究的学者都有自己的谱系,但我并不同意狭隘的道统观念。李泽厚批评我特别突出孟子不注重荀子、特别突出王阳明不注重朱熹。对我而言,如果你不研究荀子、不面对朱熹的挑战,你能成为儒家吗?很多人说我是第三代新儒学的代表,那是什么意思呢?假如我刚提到的1919到1949、1949到1979这十个人是两代,从这以后就到了我们这第三代。事实上现在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都有了。另外你往前推的话不能从熊十力、梁漱溟开始,至少要从康有为、梁启超开始,他们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所以,只要是还活着的学术,就有其源远流长的传统。这样的话,有些人愿意参加,有些人不愿意参加,既然愿意参加,那希望你最主要的资源来自儒家传统。说我是人文学者,但儒家的人文学又和西方的人文学有很大的不同,儒家的人文学涵盖较大,而西方的人文学对自然和精神世界基本上是排拒的。 3、儒学“未有之变” 孔子有两个原则是唐吉珂德完全不能理解的。第一个是现实原则。 另外一个是理想原则。这二者之间有很大的矛盾,但没有为了现实的考虑而牺牲理想原则。 《21世纪》:像您和钱穆先生、牟宗三先生等很多人都倾其一生在从事儒学研究,如果把这些人的努力和历史上朱熹、王阳明等人相比,尤其是朱熹面对佛教挑战的时代,您觉得现在面临的局面和过去有什么异同吗? 杜维明:李鸿章曾经说过,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儒家现在所面临的挑战和困境,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出现过。 《21世纪》:那您不赞成费正清的观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