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费正清的观点是荒谬的!因为儒学的复兴是在宋代,五代十国那些是蛮夷之邦,即便是蒙古征服了整个中国,但是中华文化的底蕴和发展并没有受到很大冲击,到后来他们完全信服儒家,像刘因、许衡这些外族大儒,儒家对他们的影响非常大。如果非要把近代西方的冲击在中国的历史上找一个类比,是怎样一个情况呢?蒙古的军事侵略过程是80年,佛教的传入是上千年,是和平的、精神世界的、文化的。把蒙古铁骑的军事入侵加上佛教的文化渗透,再把时间压缩到30年甚至更短,这就是西方文明对中国的冲击。 所谓轴心文明就是卡尔·雅斯贝尔斯(CarlJaspers)讲的,在公元6世纪以前人类出现的几大文明,印度教、佛教、中国的道教和儒教,西方是犹太教,后来犹太教发展成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提到这几大文明在面向21世纪时,除了儒家以外,其他的力量都越来越大,为什么偏偏儒家受到这么大的摧残?费正清对此的理解很片面,但有一位叫做列文森(JosephLevenson)的学者,他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ConfucianChinaandit's ModernFate)中提到,五四之后,儒家在心灵积习上受到一定影响,不可能在儒家氛围里产生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因为最好的一批思想家已经扬弃它了。他用了一个“历史记忆”的观点,英文是historicalsignificance,这个观点很有趣,英文的两个词是完全一样的,但如果放的重点不同就有不同的意思,如果把重音放在historical,意思就是onlyhistoricalsignificance,孔子在过去历史上影响非常大,但现在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把重音放在significance,那就是说不是一般的意义,而是具有历史性的意义。 列文森是一个天才,他去世的时候只有49岁,他带着孩子去游泳,别人都带救生圈,他游得很好就没带,结果在湍流里碰到石头出了意外。那时中国已经开始“文革”,列文森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人已经死了还在批林批孔?他以梁启超为例提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就是对西方理性的认同和对中国传统的复杂感情,到今天这种困惑依旧。 现代化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韦伯说过,将来的世界由两种人控制,一种是专家;一种是经理人,现在来讲就是技术官僚。这样所有的精神文明都会受到冲击。列文森对儒家文明命运的思索,实际上是对他自己所认同的犹太文明的危机感。 启蒙是代表精神,他认为如果精神不重要,那么不仅是儒家,将来犹太教、基督教、回教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中国受马克思观点的影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认为宗教已经过时了。2000年我应邀参加世界经济论坛,我既不是经济学家又不是CEO(首席执行官),我觉得邀请我参加,是因为大家已经开始注意两个问题,一是21世纪的宗教问题,宗教的力量越来越大,而非越来越小;另一个是认同问题(identity),这个词是我翻译的,1960年代才开始,我第一次回台湾教书开过一门课叫做“文化认同与社会变迁”,就是讲这个。认同问题在21世纪非常重要,因为族群、性别、年龄、语言、地域、阶层、信仰这些东西,并不会因为现代化或全球化就不重要了。 《21世纪》:是的。孔孟在其理论中主要谈的是人际关系、是人伦,而非人神关系。今天我们也在说中国是一个世俗社会,而不是宗教社会,儒家给人的感觉不像基督教、伊斯兰教那样,教徒和异教徒之间界线分明。 杜维明:这是儒家的核心课题,是其长处也是其短处。在孔子的年代,一些早期的道家或隐士对孔子说,这个世界已经是礼崩乐坏,你不要去改变它,你也不可能改变它,还不如干脆像我们一样退隐山林,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远离这个世界。孔子回应道:“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不可以和鸟兽同群,我就是一个人,在人中间的人。如果这个社会发展还不错,那我可以不去介入,正因为现在礼崩乐坏,我才要投身其中。后来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对孔子的评断。表面上看有点像唐吉诃德,实则不然。孔子有两个原则是唐吉诃德完全不能理解的。第一个是现实原则。所有从事儒学研究的人都是入世的,而且很多人都是行政人员、或官吏,他对现实中的游戏规则和所碰到复杂事物是理解的,但他有不同的原则。另外一个是理想原则。这二者之间有很大的矛盾,但没有为了现实的考虑而牺牲理想原则。孟子讲过“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天下,这种事情我不能做。我们叫它动机伦理。决不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因为手段本身就是你的价值。从这方面讲他一定是失败的。 (本报实习记者韩悦思、吕娟参与整理) 杜维明小传 杜维明不是一个学究型教授。 他是当代最忙碌、最具活力的儒家型公众知识分子。他风尘仆仆,席不暇暖,来往于北美、西欧、东亚、南亚之间,与现代思潮诸流派交流对话,开拓了西方儒学论说空间。 杜先生1940年出生于昆明,1957年入台湾东海大学,师从徐复观,亦受牟宗三思想影响。1961年大学毕业,次年获“哈佛—燕京奖学金”赴美国留学。1968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1981年起任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和哲学教授,并曾担任过该校宗教研究会主席、东亚语言和文明系主任。1988年成为美国人文、艺术及科学院院士。自1996年出任燕京学社社长至今。 杜维明的研究以中国儒家传统的现代转化为中心。他将儒教中国与儒家传统的区分,使“儒学复兴”说成为当时文化讨论中的一派显学。 杜维明的学术生涯,至今大体经历三个时期。1966年至1978年,他努力诠释儒学传统,并为推进一种既有群体性又有批判性的自我意识而努力。1978年至20世纪80年代末,他的关怀重心在阐发儒家传统的内在体验和显扬儒学的现代生命力。这一时期,他所关注并拓展的论域有“传统与现代”、“儒学创新”、“儒学三期”、“工业东亚”、“东亚核心价值”、“轴心文明”等。20世纪90年代迄今,他更加关注“文明对话”、“文化中国”、“全球伦理”、“人文精神”、“启蒙反思”、“印度启示”、“新轴心文明”等问题,这些论域与“儒学创新”紧密相关。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