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 杜维明,男,1940年生于中国昆明,祖籍广东南海。中国当代著名学者,现代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当代研究和传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国际哲学学会名誉院士(代表中国),中华文化促进会学术咨询委员 。 杜维明15岁起便研习儒家文化,曾师从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1961年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翌年获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前往美国深造,1968年获哈佛大学历史与东亚语言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1981年始任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和哲学教授,并曾任该校宗教研究委员会主席、东亚语言和文明系主任。1988年获选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院士,1996-2008年出任哈佛燕京社社长,2008、2013年分别当选国际哲学会联会(FISP)执行委员、国际哲学学院(IIP)院士。2010年起,任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 在各个时期,杜维明的思想和著述重点有所不同。1966-1978年,着重诠释儒家传统,确立了对儒家精神价值作长期探索的为学方向;1978年至80年代末,关怀重心是阐发儒家传统的内在体验和显扬儒学的现代生命力;20世纪90年代迄今,所关注并拓展的领域有“文化中国”、“文明对话”、“启蒙反思”、“世界伦理”等。 一、读《孟子》之“自得” 陆象山这位历史上很重要的儒家学者曾经说过,我一生的学问是“读《孟子》而自得之”。就是说他一辈子的知识都是在读了《孟子》之后领悟到的。这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他读了《孟子》这本书,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得”。现在我们都提倡通识教育,但同时我们也有一个共识,也就是这一生中,无论我们从事的是化学、物理、机械、企业管理、文史哲中的哪一行,如果自始至终没有和一本重要的经典交过朋友,那么这无疑是非常可惜的。假如我们一生和一本书(这本书最好是经典但不一定是经典,也许是很重要的书)能够真正交上朋友并成为知音,这对我们的一生意义将是非常大的。我们都知道,日常生活中能交一个朋友着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刚开始的时候只能说他是谁,可能在一群人中间能够把他识别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之后,我们才能说认识了这个人,但这还只是泛泛之交,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许要一起共事五年十年,才能说和他比较熟悉;但是熟悉也并不表示对他真正有所了解,可能要把他的背景都了解清楚了,才能说对他有比较深刻、比较全面的认识,不过即使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能说这个人是真心朋友,真心朋友之间一定是要对话的,好朋友之间知无不言。人生难得一知己,如果这个所谓的知己朋友并不愿意坦诚自己、不愿意对人开放胸怀,这样也很难和他成为知音。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使得一本经典,例如《孟子》这本书,对我们开放胸怀,进而和我们成为知己好友呢?要读《孟子》,首先要有一些古代汉语方面的基本常识,我们也可以借助一些白话文的翻译(例如杨伯峻的《孟子译注》)进入《孟子》的精神世界。陆象山还告诉我们在读《孟子》时要"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要先把最大的东西建立起来。《孟子》书中有"大体" 和"小体"两个方面。在孟子眼里,人与禽兽的区别是很小的。他了解到一个人的情欲,一个人的食色,一个人基本的经济的要求、生存的要求、生理的要求,所有的这些要求在很多地方跟猫或者狗以及很多禽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孟子说的"人之小体"。人和动物之间有很多不同,例如人可以用工具,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社会动物,那《孟子》所谓的"大体"是不是就是这些呢?我并不是特别赞同这样的理解。我继续追问,这种"大体"可否是一种潜能,它可能永远不会发挥出来,或者也可以说就是一种倾向,而这种倾向是不是受到外面的影响或是其他地方的影响?假使我们有这种倾向,那它是不是一种真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种非常真实内在的而且不时就可以显现的(潜能),这种叫做“大体”。再看《孟子》的思想,确实有这一面。每人都是小体、每个人都是动物,这是不可置疑的、不必论证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使人和其他禽兽有所分别的东西,这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能在西方哲学里从理性、从工具、从语言的运用来理解的。这样说来,这个"大体"是不是一个精英主义呢?仅仅是极少数君子、士或贤、圣这些人有,而我们一般人就从来都没有、也没有想过的,是一种永远没办法企及的、没办法达到的理想人格才是所谓的"大体"吗?后来我又想到,《孟子》里面有一段话,他说"大体"这种境界没有一个人可以达到那么高的水平的。"可欲之谓善",它是从善开始的,善的本身就非常难达到;然后下一步就是"有诸己为信",信仰的心——你内部除了好以外还有一些内部的资源,内部的真诚,这才叫做信;而充实谓之美,内部的充实才叫作美;然后不仅充实,而且充实还有光辉,发扬光辉这才叫做“大”;而且不仅"大",还"大而化之"——有两个意思,一个就是自己能够“化”,另一个就是能够转化,这个才叫做“圣”;那么"圣而不可自知"才叫作神。又从善到信到美到大到圣到神,这对于我们每个人讲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太理想化了,太难达到了。如果"大体"是这种,我们绝大多数人一般是没法体现的。后来陆象山在解读《孟子》的时候,又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先立乎其大者"的意思就是“志”。我们一般讲"有志者,事竟成",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志向和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中间有一个距离,而这个距离是很漫长的,有些是没办法达到的。但在《孟子》思想里面他有一个观点值得我们考虑:你的志决定你所要的。这个志是什么呢?这个志不是一种知识,它本身就是一种转化的能力,只要有志就一定能够得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志一定会得到它必要的结果?如果一个人决定了要做基督徒,他愿意做基督徒,这个意愿的本身就使他成为基督徒:我要做佛门子弟,那我决定了要做佛门子弟,我就可以出家做佛门子弟。我决定我要做佛门子弟,也许我有其他的条件,我会改变我的意愿,但是我决定的本身,既是必要的条件也是充分的条件,是可以完成的。《孟子》讲的“志”一定还必须包含着结果,因为它所了解的志是一种转化的能力。所以这样看来就有两种可能看起来不太一样但又有关系的知识,一种就是我们在大学里面所要追求的知识,所有这些知识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知识,我们都要通过一个程序、一个阶段来获得:另外还有一种知识,用现代汉语讲就是“会”——我会骑自行车、我会弹钢琴,在英语里面就是"to know what",知道什么,还有就是"and to know how",知道如何做——一般我们的理解是一种内化的技能,比如说我学骑自行车车然后我学会了,这是我内化的一-种技能,这和我知道所有的自行车的所有各种不同的复杂的机械原理没有太大的关系——即我没有真正地学,我一上自行车我就倒了。那这种志向的决定如果算是一种知识,那它是哪一种知识?它是不是就是一种内在的技术?这里就牵涉到"大体"、"小体"中一个很特殊的问题,就是"大体"可以通过我个人主动自觉而发展,这不是精英主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每一个个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作了这个决定他就有转化的可能。但是一般的我们都"一曝十寒" ——我今天有这个决定,但是过十天我就没有这个决定,我个人也是这样——常常说是有很强的意愿,然后这个意愿就淡了。但是只要有这个意愿,它本身是绝对可能的,这个也许就是孟子之所以对人那么乐观、积极的原因。 二、孟子的“性善论” 孟子认为,我们的心有一些东西,不是说我们的心本来就是一张白纸,通过外在的训练这个白纸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彩色。孟子所谓的心,它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丰富是因为孟子认为心里面有一些只要是人就会有的东西,这就是“性善说”。第一,他相信每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都非常特殊:一个人有不同的性别,有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地域环境,也有各种不同的社会环境——社会有各种压力,如果社会非常好的话大家就变得懒惰,如果社会非常不好的话大家就容易变得暴力、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气,在各种不同的环境里对人有各种不同的负面的压力。孟子既然知道人有很多不同,整个社会有那么多的力量,有的人没有办法充分发挥他的潜力成为"善、信、美、大、圣、神"的人,而在战国是很暴力的时代,他是不是就是因为乐观、因为理想主义给我们打气,还是因为他有另外一个很深刻的看法?我想他是有另外一个很深刻的看法,他认为人性是从天上来的。因为从郭店出士的文物我们了解到性本身不是一个原则,不只是一个理由,也不只是使我们人逐渐完成我们人格的基础,性的本身是有创造力的。我们每个人的人性它本身有创造力,它本身是有动力、是向上发展的(不是说它有向上之机理),它不是一个静态的结构,它能够发展、能够动,就是通过心,儒家的“心性”是从这个角度提出来的。那这个“心”有一些什么特性呢?很简单地说,这个心是可以“感”的,是有情的,能够感动,如果不能感就不是心。所以孟子讲"恻隐",我们一般讲的恻隐是同情,但有些人说同情也是后天培养的,不是先天有的。但是孟子这讲的是更根本的,就是因为里面所谓的“feeling”就是我作为一个人我能够“感”,我受到外面的力量我能有所感觉,除非麻木不仁的人——麻木不仁就是批评一个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整个感觉都完全没有了,这个人就死亡了,所以说"哀莫大于心死"。另外每个人都有意志,都可以做一个决断,这不是外面加的。如果一个人决定要做某种事情,他决定的这个事情的本身一定导引了他做这个事情的结果,我要改善我自己,这个本身就是一个力量,这个本身就可以转化。孟子讲了“四端”,所谓“仁、义、礼、智”,不是外面加进来的一种价值,而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能对外面的事物有所感。当然你如何做、是对还是错都要经过一定的训练。你能够感觉到感情的力量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看到一个小孩掉到井里面,并不是说你要去救他或者是要做什么,但是我们在心里面会有一种震撼,从孟子讲起来就是助缘、就是一个力量,而这些力量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所带来的,是从天来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