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著 我们小时候都会背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今天,念起“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七个字,那种万古长风扑面而来的呼啸之气,还能隐约感受得到。明月就在这样的轮回里,千年万载不离不弃,照见人世的坎坷、战争的起始与终结。 而今,我们在太阳底下工作的时候多,在月亮底下流连的时候少。究竟还有多少人,还愿意透过城市水泥丛林的间隙,追寻一轮明月,遥想它如何静默地见证古今?究竟是明月舍弃了我们,还是我们忘却了明月? 刘禹锡写的月光,依依不舍,探访了多么寂寞的一座空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专门到南京寻访过石头城这个地方。当地的朋友带着我,七拐八绕,到了一片特别大的垃圾场前,说:“过不去了,你就站在这里看吧,前面就是石头城。”那一刻,我蓦然心惊,这座金粉古都的石头传奇,居然如此荒败,如此残破!我只能在心里回味,体会着潮水拍击过石头城城壁时空空荡荡的回响,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会怅然若失…… 晚唐的许浑有诗:“今来故国遥相忆,月照千山半夜钟。”一个个不眠之夜,听着夜半沉沉钟声,望着天空满满月色,你会将一切家国之思注到心头。穿行在历史的流光中,抬头仰望夜空清辉,你就会知道,为什么这一轮明月高悬在中国诗坛的上空,千古不肯陨落。它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它也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在明月那里,不管古往今来有多少激情澎湃,有多少豪情梦想,最终都会“一樽还酹江月”,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月色中,被记录,被化解,被消融。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明月所有的见证中,有一位爱月的诗人,尤其需要单独来说。并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从父亲李璟手中接过江山,倜傥的后主也曾意兴飞扬: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那些刚刚上好晚妆的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肌肤若雪,衣袂飘飘,鱼贯而列,吹笙鸣箫,《霓裳》恰舞。这首词的上阕,李后主采用了“旁观者”的视角,一方面,投入乐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却有着一种游离观看的冷静。在词的下阕,诗人之心渐渐萌动:在风中,谁的香粉味袅袅地洒落下来?夜宴繁华,歌声婉转,伴着薄薄的醉意,拍打着栏杆,此刻情味之切,难以言表。而曲终人散,刚刚沉醉于繁华的人,该怎样从繁华中解脱?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烧红烛,不要燃着明灯,就让我的马蹄散漫地踏过去,走在一片皎洁的月色里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刚才的浓艳,耳目声色的欢娱之后,人需要一种孤独,一点冷静,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盏酒后的茶,让自己去玩味和回忆,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好景不长。南唐风雨飘摇,北方的大宋步步紧逼,在南唐最后几年捉襟见肘的时光里,李后主的明月再也不像当年那样晴美,不仅月色开始变得清闲,月下砧声竟也扰乱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捣练子》的小词里,李煜写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一点一点的寒砧捣衣声,伴着月色,断断续续传到枕上。枕上焦虑无眠的人,不禁抱怨夜晚过长,砧声太吵,抱怨月色侵入帘栊,而一片真实的心事又无可言说,一如他在《相见欢》里无言的一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这个时候家国人生中的圆满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见也只是如钩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后面,用了一个动词“锁”。一个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开李煜和不属于他的世界,被“锁”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无法释然的是往事,无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旧,难言滋味只在心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终于,从少年时的爱月,到中年寂寞时的月色相随,一直到情殇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绝命词完成了自己对月亮的咏叹。 这首词一开头,他就责难“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啊?想想当年春风,他遍拍栏干、情味切切的时候,多么希望清风常在、明月常圆,而在今天,身为异地囚徒,面对良辰美景,他已经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有无法承受的不耐烦,劈空发问:“春花秋月何时了”?一个人的心要被亡国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会问出这样无理的一句话?“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顾自随着季节灿烂着、美丽着,怎么会知道我那些锦绣年华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时候蓦然观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彻故国江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