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松 宋建中靖国元年五月,苏轼在金陵重逢僧友昙秀法师,作《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①,曰:“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七月,苏轼客死常州。“鸿”“牛”“月”三个意象贯穿在东坡流寓人生的不同阶段,此诗虽只有短短四句,但可谓其流寓人生的终结。细细读之,颇感意蕴深厚,是东坡人生境界的升华与超越。 青年时期,东坡作《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以“雪泥鸿爪”喻人生飘忽不定。“鸿飞那复计东西”一语成谶,预示了东坡一生漂泊流寓。此时,东坡与乃父、其弟科举高中,名动京师,赴任凤翔,人生并无失意,只是诗作于冬季雪天,弟子由诗有句“共道长途怕雪泥”,抑或由此触发而生感慨。“鸿飞那复计东西”是不幸而言中。“乌台诗案”后流贬黄州,心态大变,《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再用“鸿”意象,但此鸿非复“飞鸿”,而是“缥缈孤鸿影”的“孤鸿”。“孤鸿”与“谁见幽人独往来”之“幽人”合二而一,惊恐、孤独、迷茫而傲世不屈,“幽独”成了中年东坡的流寓心态。元祐五年守杭时作《贺新凉》:“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表现的也是这种心态。与之相连,眷念西蜀故土成为其漂泊异域他乡时的情结。他甚至认为开在黄州“陋邦”、“幽独”无赏、“土人不知贵也”的名花“海棠”也是鸿鹄从西蜀衔子飞来。再历惠州、儋州之贬,阅尽人世沧桑,本就乐天的东坡,晚年更为淡定从容。《次韵法芝》又用了“鸿”意象,但此“鸿”既非“飞鸿”,复非“孤鸿”,而是“归鸿”。“何处不归鸿”即任何地方都是“鸿”的归处。“归鸿”意象呈现了诗人消融故乡与异域、四海为家的心态,所谓“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海南万里真吾乡”是也。 元祐七年东坡守扬州,有诗《送芝上人游庐山》:“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元丰七年东坡离开黄州贬所,八年回京高居庙堂,一度腾达中兴,但由于与司马光等不合,多次自请外放。元祐五年出守杭州,六年召回京任翰林承旨,是年又出守颍州,七年徙扬州,故曰“二年阅三州”。频繁的流寓经历让东坡感到自己犹如转磨之牛,“步步踏陈迹”。人生本来短暂,如此颠簸,其心灵之苦可以想象,“磨牛”甚而还不如缥缈的“孤鸿”,“幽独”的海棠、榴花。绍圣五年是东坡到海南的第二年,其子苏过用船把长子苏迈寄的书、酒运回海南,并作诗一首,其侄苏远和之,苏轼诗曰:“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此诗“牛”的意象一分为二,“老牛”自喻,“黄犊”喻苏过。东坡当年63岁,刚到海南,对“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环境很不适应,环境的恶劣加上老迈,让他感到人生途程的艰难,但此“老牛”已非昔日的“磨牛”可比,虽然“蹄重”可它还是在前行,“磨牛”却是永远走不出“磨道”这个圈,空间的阔远与局狭判然分明。尤其东坡把儿子喻为“海阔山高”“走却来”的“黄犊”更见其精神的愉悦。“黄犊”已非东坡这头“老牛”可比,但他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老牛”是客观现实而“黄犊”则是其精神追求。经过“惠州”流贬生涯的沉淀,东坡的精神今非昔比。写作《次韵法芝》时东坡已经66岁,不仅年迈且体弱病重,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故已成“羸牛”。但这头“羸牛”已不再“踏旧踪”。“非复羸牛踏旧踪”是东坡精神的大解放。此诗之“羸”与上诗之“老”皆是东坡之“身”之“形”,“非复”“踏旧踪”则是其“灵”其“神”,身虽“老”,形虽“羸”,而心灵、精神却突破“陈迹”,得到了升华与超越。 “月”的意象在东坡作品中比比皆是,人们最熟知、最为击节称赏的是那首熙宁九年作于密州的《水调歌头》。作者于熙宁四年为避开京城政治漩涡改任杭州通判,七年调知密州。此词乃醉后抒怀,开篇“明月几时有”即把读者引入亘古宇宙起源的哲理思索,然后以“天上”“人间”的对比表现作者出处的双重困惑与矛盾心理。下阕咏月怀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以变幻不居的宇宙规律说明人间的聚少离多,勉励人们从自然规律中寻求“随缘自娱”的人生意义,超然旷达。但似乎造化弄人,作者与子由手足分离,深夜思念难以安眠,而明月偏偏“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月本“不应有恨”,人圆月圆和谐自然该有多好,可它为什么常常在人们分离的时候圆呢?月圆人不圆,此月还是“有恨”。词人外表的旷达难掩深藏于心的郁愤,词是咏月绝唱,而词中“月”的意象所呈现的主体心境却是不平静的。 元符三年东坡遇赦北归,《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曰:“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诗人乘船夜渡,至三更时分,连绵的雨与刮了一天的风也停了,云开雾散,只见天空一轮皓月朗照大海,天的容貌与海的颜色呈现出本真的面貌:澄明、清澈、静谧,了无芥蒂一尘不染。这里“月”与“海”的澄澈与明净正是东坡心胸的澄澈明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境界正是东坡海南归来时的人生境界。此诗“月”的意象是与东坡“游”的思想结合在一起的。诗的最后两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把远贬南荒九死一生的遭际看作是“奇绝冠平生”的游历。东坡从海南北归中不少诗中用“游”字,如“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②,“相随十日还归去,万劫清游结此因”③,“吾生如寄耳,岭外亦闲游”④,“室空惟法喜,心定有天游”⑤等,从“游”到“清游”“闲游”,进而到“天游”,东坡的思想境界是渐次递进层层转深的。所谓“天游”,源于《庄子·外物》“心有天游”,即“天人合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物我两忘”的“逍遥游”,是进入自由王国的一种精神境界。这种自由王国的境界也即“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境界。 《次韵法芝》也用了“月”的意象,此“月”与“瓮里”的典故密切相连。《高僧传·醋头和尚颂》:“揭起醋瓮见天下,天下原来在瓮中,瓮中原来有天下。”又《五灯会元》载遵古禅师曰:“大悲菩萨瓮里坐。”可见“瓮里”是一个牢笼万物包容天下的所在。东坡期望法芝师如一轮皓月将清辉洒满人间普照天下,这既是对法芝的期望,更是东坡心境的自我写照。较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月”的意象,此处更多了一层普遍与永恒的意义,是东坡人生境界的一种新的升华与超越。 由“飞鸿”到“孤鸿”再到“归鸿”,由“磨牛”到“老牛”再到“羸牛”,由“有恨之月”到“澄澈明净之月”再到“普照天下之月”,勾勒了苏东坡漂泊流寓一生的途程,也反映了东坡心灵与精神的变迁。在走向生命终点时,东坡作《次韵法芝》一诗,既是对流寓一生的终结,也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是他人生境界的升华与超越。此时,一生的颠沛流离,人世的悲欢,人情的冷暖,功名利禄等等,在东坡心中统统化为乌有。他不仅“物我两忘”,而且希望如一轮明月,普照人间辉映天宇,给宇宙万物以大爱大关怀。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 ①以下简称《次韵法芝》。本文苏轼诗文俱见《苏轼集》。 ②见《别海南黎民表》。 ③见《送邵道士彦肃还都峤》。 ④见《郁孤台(再过虔州,和前韵)》。 ⑤见《和阳行先(用郁孤台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