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博文、俊戌、建国,最近自编自印一本诗集《兄弟诗》。他们和我是中学的同班同学,迄今已经有五十一年的友情历史。几位老友,既是同学,又是同好,中学时代就喜好写旧体诗,前几年退休之后,更是重拾旧好,经常诗书往来,唱和应答,相互切磋。博文有诗:“老头几个抻脖唱,语不惊人死不休”,旧体诗成为生活一大乐事。 我们彼此的经历相似,中学同窗、文革、插队、返城……日子不经过,一晃垂垂老矣。所以,读这四位老友的诗,分外亲切,因为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经历和情感,曾经那样熟悉的情景,都抽丝成茧,化作了诗。想起已故老作家萧军曾说:“只有旧体诗,才和自己有着血肉关联。”信是不假。 过去插队的生活,成为了这本诗集咏叹的重要篇章。“解馋猪头肉,初恋杨柳枝”;“窗外忠字舞,田头对口词”;“溪水濯衣碱,椒油拌萝干,散步交心语,球赛争入篮”;“石走沙飞地欲翻,紧搂鬃颈恐冲天,马头硬往怀里钻,戛然风定云可摘,晶冰絮雪扑面来,羊群顿陷梨花白”……这些浸透着情感的诗句,成为了大家共同的回忆,不仔细辨别,几乎看不出究竟是谁写的了。那些让青春苍茫凄惶的回忆,被大家裁诗叙心,百感交集。 这本诗集,最让我感兴趣的,并不在这些杂糅复杂情感的青春回忆方面,而在于对日常生活,特别是退休之后,人渐入老境的生存状态与心理谱线的描摹和抒发。这使得这本诗集没有沾惹如今旧体诗中常见的那种空泛的“老干部体”之风,而多了浓郁的烟火气,和真切的心情律动。 看建国退休之后出门遭大雨,索性唱一曲雨中行:“风卷护披裤湿透,车冲积水浪翻腾,回味遭淋荒野景,而今窃笑老顽童。”将现实与回忆交织,将心情和情景相融,是一种老不服老的自得和自慰,是建国的性格。看延福新开博客的新情新景:“一窗小景收冬夏,半亩闲田种豆瓜,欲会友朋登博客,扑来音讯眼迷花。”比喻得那么贴切,写得又是那么情味四溢。延福写他老来得孙之喜:“宁白头顶丝飘雪,愿暖冬时春入阁,夜半婴啼急抱起,腰疼一阵又如何”;“外孙长牙我掉牙,双口洞开笑直发,学话难知爪国语,争食随见满脸花”。前者比兴写意开头,切入具体写实收尾;后者白描生活即景,直抒胸臆,情趣盎然。 写得更好的,是俊戌和博文。俊戌诗:“体弱药煎回春酒,寿长足泡不老汤,练身林苑舞太极,找乐琴房唱昆腔。”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状态和达观的心理表现,抒发得淋漓尽致。难得的是,他不是把生活单摆浮搁地端出来,而是进行了诗化的剪裁,昆腔和太极,练身和找乐,回春酒和不老汤,这些日常生活常见的景物,才变得有了对仗的情趣,有了诗意, 有了我们会心会意的共鸣。 博文有一首题为《习书自得》:“皓首学书为乐和,写孬写好又如何。有心砺刃雕狗马,无欲润毫画龙蛇。宁被斯文骂山寨,莫装豪放笑馆阁。每逢笔到得意处,不待钤朱呼老婆。”这首诗写他的生活实情实景,却虚实交加,有心情,有感悟,有书中自得,也有言外之意,更有他生性的桀骜性格的流露。最后一联:“每逢笔到得意处,不待钤朱唤老婆”,多么潇洒,颇有魏晋之风。 博文还有一首题为《街头即景》:“天下有人管,自家不能离。买书学炒菜,拎米看下棋。牵狗压马路,听人吹牛皮。老妻凭窗唤,该管孙学习。”写得风趣俏皮,特别是“牵狗压马路,听人吹牛皮”一联,让我想起流沙河先生写的“狱中陈水扁,楼下赖汤圆”,忍俊不禁。能够将庸常场景和日常用语入诗,并对仗得如此巧妙工稳,是写诗的本事,更是生活的态度。 我赞赏这样的写法,旧体诗不应该体裁属于旧,就一定都写得风花雪月一样的旧,而是能够如他们一样将现实的日常生活入诗。这样才会让旧体诗焕发新的生命和新的韵味。近年来,旧体诗词重新复活,在聂绀弩、邵燕祥等老一辈作家的诗集一版再版的带动影响下,获得越来越多人的喜爱。最近诗人流沙河又尖锐地指出:新诗是一场失败的实验,而倡导回归旧体诗。都说明旧体诗的读者和作者在扩大,旧体诗的创作和现今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从某种程度而言,旧体诗复兴的生命力,不居庙堂之高,而多处江湖之远,属于草根民间。这本《兄弟诗》便说明了这一点,几位诗家,名不见经传,但他们的诗证明了,一点不比眼下一些正儿八经写旧体诗的诗人差,甚至更值得一读。(肖复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