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学兴起于北宋知识分子的自觉,知识分子自觉人的庄严与对社会文化的使命,以上续民族慧命、重振“内圣外王”之学为己任,外辟佛老而建立起民族的真正文化。他们讲明心性与天道,使人生理想有个深远的源头;主静主敬,以收敛翕聚生命而有力外抗物欲;注重道德修养,作为人群的表率和模范;四处讲学,鼓舞民族生命;建立“家规”“乡约”“学规”等,使中国人小而日常生活,大而进德修业,都有宗旨和途径可循。他们努力的结果,儒家思想成为社会的正统思想,“良心”“天理”超越法律习俗成为人心的主宰,伦理纲常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中心力量。他们的工作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工作,理想极崇高,成果也极伟大。如果说,北宋以后的中国社会是以新儒学为思想基础的社会,一点也不过分。 新儒学的人物也极精彩动人。有光风霁月的周濂溪,有隐逸深远的邵尧夫,有物来顺应的程明道,有严毅不苟的程伊川,有民胞物与的张横渠,有博大精深的朱晦翁,有专提本心的陆象山,有自然自得的陈白沙,有功德不朽的王阳明。他们无不尽自己的性情,成就一种典型,使后人每一思之,振奋不已。今人很难想象,中国历史上没有这些人物,会失去多少光彩。即令次要的人物,如赤手搏鲸的王门弟子,冷风热血的东林君子,也莫不独立特行,他们虽近狂近侠,但皆有气概,为中国历史添了不少声光。如果产生怎样的人物是评论一派学术思想的重要参考,则新儒学人物之盛,品质之高,真可算是中国文化的最佳结晶。 当然,新儒学也不是没有缺失,笔者认为,第一失之于隘,第二失之于迂。 新儒学者专宗孔孟,抵斥佛老,然而在修养方法上得之于禅佛不少,在形而上学上得之于道家也多,新儒学者阴纳而阳攻之,在争法席、免流弊上,或有不得不然之势,然在态度上大可光明磊落,在学理上深入研究后,明指其失。可是新儒学者攻击禅佛,只及皮相,反倒自己在“某人是禅”下纠缠不已,尤其不该墨守孔孟,把荀子与先秦诸子一概摒弃在外,这样自隘自限的结果,使新儒学纯净似乎纯净了,但吸收异学以滋养加厚变为不可能。这与中华文化素有的包容力大的特质相违背,也忘了先秦诸子也是“六经之支与流裔”。而程朱一派的末学尤甚,连文学、艺术、音乐等也排斥,生命得不到滋润,此思想观念得不到扩充更易僵化。 狭隘的结果是故步自封,迂阔的结果则是忽略实际、不通人情。这点正是清儒颜元、戴东原等人指责新儒学的地方。虽然新儒学者旨在提升民族生命,建立民族文化,不能以照顾现实社会人生为满足,但学术思想过分重理想,忽略现实社会人生,终是弊病。有人问程颐:“学者志于大何如?”他答:“志无大小,且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这样自励勉人没有错,错在程朱末流把人的最高理想和成就,强求于人人,忽略人人气质有异,环境有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因此,必导致苛责贤者,使天下无好人,君子无完行;导致有权有势的人“以理杀人”,无真学问的人作伪自饰。其实,成圣成贤固然是人的最高理想,但社会上惇一行、守一节的人,也有他的地位,甚至于守一业、敏一事的人也该受到敬重,如此整个世界才宽平起来,人人才得以自立自守。新儒学者泥古太甚,把现实看得太简单,也是迂阔的表现,像张载说:“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便是很好的例子。 如今,若反省1000年来新儒学的发展历史,会觉得当初北宋诸子对民族文化的使命感与人的庄严的自觉,仍然在今日有极重大的意义。今天,我们要建立民主政治,吸收西方的科学技术,如果没有人的庄严的觉悟,自觉与周围的人痛痒相关,民主政治很难脱出庸俗、物欲、盲从的陷阱。如果没有民族文化作基础,则随科技而来的种种弊害也必弄得人人无法生存。做一个知识分子,尤其不可忽略宋明新儒学者重道德心的自觉,从而化解个人生命中非理性与反理性的成分,以仁心覆育群伦的努力,这样的知识分子,不论从事哪门哪业,都将是民族文化复兴的动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