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作者 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古人眼里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创作小说的人,也往往为当时文士所不屑,因此中国古代的小说在刊刻的时候往往并不署名,这就为后世考证作者造成了很多笔墨官司。和其他小说一样,《西游记》的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也是在几代作者的创作中逐渐成型的,但最后的写定者是谁,迄今并无定论。现存最早的明刻本《西游记》并无作者署名。前人曾认为百回本《西游记》为元代全真教道士丘长春所作,20世纪初,经鲁迅和胡适等人的认定,作者应为淮安人吴承恩。虽然国内外学者对此不断提出新的证据质疑,但支持吴承恩的学者也对此进行了反驳。在目前尚无确证推翻这一结论的前提下,我们还是将吴承恩暂定为《西游记》的作者。 吴承恩(约1500—约1582),字汝忠,号射阳居士,淮安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幼年“即以文鸣于淮”,但屡试不第,约四十余岁时,始补岁贡生。因母老家贫,曾出任长兴县丞两年,“耻折腰,遂拂袖而归”。后又补为荆王府纪善,但可能未曾赴任。晚年放浪诗酒,终老于家。他长期过的是一种卖文自给的清苦生活。有《射阳先生存稿》4卷。 二、关于主题 《西游记》是一部神魔小说,它以曲折、幻想的方式反映社会生活,因此,对于它的思想内容的研究,一直都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明清时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道书,阐述的是道教的金丹妙诀,这一观点到了近代逐渐被人抛弃。学者们开始从政治、哲学、思想等不同角度关注《西游记》奇幻故事背后的主旨和深意(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西游记》只不过是部游戏之作,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也可备一说)。 从建国以来直到20世纪80年代,学者们普遍用阶级分析的方法阐释《西游记》,把《西游记》看做是一部借神魔故事来影射现实生活的政治小说,其中相当一部分学者对《西游记》中的神魔进行了阶级划分,把故事中的角色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的各阶级阶层人物对号入座。 从80年代初开始,学者们逐渐摆脱了“政治图解”式的解读模式,于是出现了许多新的《西游记》主题观。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类: 一是思想说。《西游记》的主导思想是什么?学者们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是佛教思想,尤其是禅宗的心法,因为取经故事的原型出自佛教,取经的过程就是一个通过修行,破除种种魔障,最终取得正果的过程。有的学者则认为是道家思想,虽然书中道士一出场,就没有好事,作者对于道士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但作者批判的是道教的符箓派和外丹派,对于“性命双修”的内丹派,作者是认同的,所以作品中充满了道教的术语和修炼的知识。更有学者认为小说充满了强烈的儒家入世精神,“人物言语取之于儒家经典,行为遵守儒家之规范,评判事物的价值取向以儒家的伦理道理为基础”,而且取经的故事实际上是“修心”的过程,符合“心学”的观点。当然,更多的学者从明代中后期的思想背景出发,认为《西游记》体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实际。 《西游记》第二单元谈神说鬼寄幽怀一是哲理说。很多学者持这种观点,不过他们认为《西游记》所表现的具体哲理则各不相同。有人认为:“作品全部故事情节及其人物间的冲突,其实是在总体上显示着人生道路上所必然要碰到的某种或某些方面的富有哲理意味的启示。”它“涵括了人生道路上所可能遭遇和经历的一切有关问题在内。”有人认为《西游记》主题是“将功赎罪”,表现了人们的一种“被动入世”的精神;有人认为“《西游记》是一部情理小说”,其主题就是表现“情理之争”;有人认为《西游记》“归根结底是奉告那些曾经犯过各种错误的人到社会实践中去学习并掌握生存的本领”。 总起来看,每种观点都有合理的地方,都从不同角度看到了作品某个方面的实质。即使是现在看起来有点“荒唐”的“政治说”,也因为它指出了《西游记》现实性的一面,因而也有其合理性。虽然各种观点争执不下,但有些东西还是为大家普遍认可的,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方面: 1.孙悟空作为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他的言语举止、性格特征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旨归,因此,分析孙悟空这一形象,就成为解读《西游记》的一把钥匙。 2.《西游记》虽然披着佛教的外衣,但并不是一部宗教小说,并不以阐述和宣扬宗教教义为目的,相反,对于佛道两教,都采取了揶揄的态度,比如孙悟空称如来为“妖精的外甥”,书的结尾借阿南、迦叶索要“人事”一事进行了讽刺等,都打破了宗教的神圣,增添了世俗生活的色彩。从它所依托的思想来看,恐怕并不是简单的“崇佛抑道”或者宣扬“金丹大道”所能概括的,而是儒佛道三家思想兼而有之。 3.《西游记》具有一定程度的现实性,取经过程中所经九国国王或荒淫无耻,或平庸无能,所遇妖怪与佛、仙关系的盘根错节等,都是对现实的影射。但是,必须认识到,这并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作者也并不见得是刻意为之,对此不必拔高。 4.《西游记》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一—七回)主要写孙悟空的出世及大闹天宫等事情,后一部分主要写取经缘由(八—十二回)和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经过(十三—一百回)。有人认为这两部分存在矛盾,前面的孙悟空无所畏惧,崇尚自由,后面的孙悟空却显得老实本分,即使有反抗,也是缓和而又软弱的。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发现这两部分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探讨孙悟空这种转变的原因,是探究作者意旨的重要线索。 《西游记》……就其最主要和最有特征性的精神来看,应该说还是在于“游戏中暗藏密谛”(李卓吾评本《西游记总批》),在神幻、诙谐之中蕴涵着哲理。这个哲理就是被明代个性思潮冲击、改造过了的心学。因而作家主观上想通过塑造孙悟空的艺术形象来宣扬“明心见性”,维护封建社会的正常秩序,但客观上倒是张扬了人的自我价值和对于人性美的追求。 《西游记》想通过孙悟空的形象来宣扬“三教合一”化了的心学是一清二楚的。心学的基本思想是“求放心”“致良知”,即是使受外物迷惑而放纵不羁的心,回归到良知的自觉境界。小说特别选用了“心猿”这一典型的比喻躁动心灵的宗教用语来作为孙悟空的别称。一些回目和诗赞也非常直接和明白地表现了这一寓意,回目如“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一回),“九九数完魔灭尽,三三行满道归根”(第九十九回)等不少就是用修心炼性的术语所构成的。在诗赞中,说美猴王道:“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第一回);“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第七回)。这也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是把孙悟空当做人心的幻相来刻画的。再从全书内容的构架来看,大致由三个部分组成:一、孙悟空大闹天宫;二、被压于五行山下;三、西行取经成正果。这实际上隐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过程。这种喻意在小说中多有提示,如在前七回,孙悟空上天入地大闹乾坤,即在回目上说他是“心何足”“意未宁”(第四回);第七回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就叫做“定心猿”;以后去西天取经,常称是“心猿归正”(第十四回)“炼魔”(第五十一回)“魔灭尽”与“道归根”(第九十九回)等。为了表现“心猿归正”的总体设计,作品还让孙悟空不时地向唐僧直接宣传“明心见性”的主张。例如,第二十四回唐僧问悟空何时可到西天雷音,悟空答道:“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第八十五回,悟空还用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提醒唐僧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顿使唐僧明了:“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正因为《西游记》在总体上是十分清楚地宣扬了与道家“修心炼性”、佛家“明心见性”相融合的心学,故难怪早期的批评家都认同《西游记》隐喻着“魔以心生,亦以心摄”的思想主旨,乃至到鲁迅在强调小说“出于游戏”的同时,也说:“如果我们一定要问他的大旨,则我觉得明人谢肇淛说的‘《西游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这几句话,已经很足以说尽了。”(《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第五讲) 《西游记》的作者在改造和加工传统的大闹天宫和取经的故事时,纳入了时尚的心学的框架,但心学本身在发展中又有张扬个性和道德完善的不同倾向,这又和西游故事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积淀的广大人民群众的意志相结合,就使《西游记》在具体的描绘中,实际上所表现的精神明显地突破、超越了这一预设的理性框架,并向着肯定自我价值和追求人性完美倾斜。具体而言,假如说前七回主观上想谴责“放心”之害,而在客观上倒是赞颂了自由和个性的话,那么以第七回“定心”为转机,以后取经“修心”的过程,就是反复说明了师徒四人在不断扫除外部邪恶的同时完成了人性的升华,孙悟空最终成了一个有个性、有理想、有能力的人性美的象征。 孙悟空出世不久,在花果山就不想“受老天之气”,“独自为王”“享乐天真”。从表面上看来,他“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但当他想到暗中还有个“阎王老子管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于是他想方设法,打到阴司,将生死簿上的猴属名字一概勾掉,向十殿阎王宣告:“今番不伏你管了!”作者在具体描写美猴王的这种不受任何管束、追求自由自在的所作所为时,并没有直接说明这就是“放心”行径的形象注脚,甚至也没有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多少贬意,故留给读者的印象只是他能为追求自由而敢作敢为,像明代叶昼评悟空在阴司的除名之举时就赞道:“爽利,的是妙人!”后来他大闹天宫,原由是:“玉帝轻贤”“这般渺视老孙!”第一次请他上天,只安排他做一个未入流的“弼马温”,他深感到自己这个“天生圣人”的价值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个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活活的羞杀人!”于是打出南天门而去。第二次请他上天,虽然依着他给了个“齐天大圣”的空衔,却是“有官无禄”,并未从根本上得到尊重,于是他“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反出天门。他说“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甚至说出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都是顺着强调自我的思路而发出的比较鲜明和极端的声音。这种希望凭借个人的能力去自由地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愿望,正是明代个性思潮涌动、人生价值观念转向的生动反映。然而,作者并不赞成孙悟空“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不希望否定整个宗法等级制度,当孙悟空“欺天罔上”,叫嚷“将天宫让与我”时,作者就让如来佛易如反掌地将他压在五行山下。这形象地反映了封建的等级社会还是不可动摇,维护这个社会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不论你叫嚷“强者为尊”,还是追求“自由自在”,都只能在适度的范围内进行。总之,从孙悟空出世到大闹天宫,作品通过刻画一个恣意“放心”的“大圣”,有限度而不自觉地赞颂了一种与明代文化思潮相合拍的追求个性和自由的精神。 小说的主要篇幅是描写孙悟空从唐僧师徒经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这八十一难有不少是模式相同的,前后很难找到某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因而给人以一种循环往复的感觉。这些周而复始、形形色色的险阻与妖魔,都是用来作为修心过程中障碍的象征。小说第十七回曾予以点明:“菩萨、妖精,总是一念。”换言之,妖魔实即生于一念之差。所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小说描写了八十一难的磨炼,无非是隐喻着明心见性必须经过一个长期艰苦的“渐悟”过程。但是,当作者在具体描绘孙悟空等人历尽艰险,横扫群魔的所作所为时,往往使这“意在笔先”的框架“淡出”,而使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凸现。在这些形象中,孙悟空尤为鲜明地饱含着作者的理想和时代的精神。 孙悟空在取经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鲜明的桀骛不驯的个性特点。这正如在第二十三回中猪八戒对他的评价:“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他不愿处于“为奴”的地位(第七十一回),从不轻易地对人下拜,“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第十五回)。至于一般的神灵更是不放在眼里,稍不称意,就要“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同上)作为一个皈依教门的和尚,却还把闯地府、闹天宫当做光荣的历史屡加夸耀;对于那个专用来“拘系”“收管”他,不让他“逍遥自由耍子”的紧箍儿,则一直念念不忘能“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第一百回)。这都表现了取经路上的孙悟空还是那样地反对束缚、尊重自我和向往自由,具有一种强烈的个性精神。但是,这时的孙悟空毕竟不同于先前的齐天大圣,他已肩负着协助唐僧去西天取得真经的崇高使命。取经,本是一种事业,但实际上已成了他所坚忍不拔地追求的一种理想的象征。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翻山越岭,擒魔捉怪,吃尽千辛万苦,排除重重困难,从不考虑个人私利,一心以事业为重,即使在被人误解,遭到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被唐僧念着紧箍咒、赶回花果山时,还是“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第三十回)。这种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也就成了取经路上孙悟空的一个明显的性格特征。当然,孙悟空等在经历八十一难的具体过程中,是作为一个解除魔难的英雄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在他眼里,没有越不过的险阻,没有镇不住的妖魔,凭着他的顽强拼搏,都能化险为夷,逢凶变吉。在战斗中,他又能随机应变,善于斗智,一会儿变做小虫出入内外,一会儿又化成妖精的母亲或丈夫等去迷惑他们,常常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中,弄得敌人晕头转向,防不胜防。孙悟空的这种大智大勇的英雄精神,与其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到底的献身精神和强烈的个性精神相结合,呈现出了独特的光彩。随着他历经八十一难,扫除众魔,自己也由魔变成了佛,这也就自然地使他的品格更显出完美性和普遍性。而事实上,他的那种英雄风采,正是明代中后期人们所普遍追求的一种人性美。孙悟空就成了有个性、有理想、有能力的人性美的象征。《西游记》就在游戏之中呼唤着孙悟空这样的英雄。 (选自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详见胡适《西游记考证》)。…… 评议此书者有清人山阴悟一子陈士斌《西游真诠》(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张书绅《西游正旨》(乾隆戊辰序)与悟元道人刘一明《西游原旨》(嘉庆十五年序),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 (选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三、艺术特色 《西游记》在艺术表现上的最大特色,就是以诡异的想像、极度的夸张,突破时空,突破生死,突破神、人、物的界限,创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神异奇幻的境界。在这里,环境是天上地下、龙宫冥府、仙地佛境、险山恶水;形象多身奇貌异,似人似怪,神通广大,变幻莫测;故事则上天入地,翻江倒海,兴妖除怪,祭宝斗法;作者将这些奇人、奇事、奇境熔于一炉,构筑成了一个统一和谐的艺术整体,展现出一种奇幻美。这种奇幻美,看来“极幻”,却又令人感到“极真”。因为那些变幻莫测、惊心动魄的故事,或如现实的影子,或含生活的真理,表现得那么入情入理。那富丽堂皇、至高无上的天宫,就像人间朝廷在天上的造影;那等级森严、昏庸无能的仙卿,使人想起当朝的百官;扫荡横行霸道、凶残暴虐的妖魔,隐寓着铲除社会恶势力的愿望;歌颂升天入地、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寄托着挣脱束缚、追求自由的理想。小说中的神魔都写得有人情,通世故。像“三调芭蕉扇”写铁扇公主的失子之痛;牛魔王的喜新厌旧;铁扇公主在假丈夫面前所表现的百般无奈,万种风情;玉面公主在真丈夫面前的恃宠撒娇,吃醋使泼,真是分不清是在写妖还是写人,写幻还是写真。这正如《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批语所指出的:《西游记》中的神魔都写得“极似世上人情”,“作《西游记》者不过借妖魔来画个影子耳”(第七十六回总批)。这部小说就在极幻之文中,含有极真之情;在极奇之事中,寓有极真之理。 与小说在整体上“幻”与“真”相结合的精神一致,《西游记》塑造人物形象也自有其特色,即能做到物性、神性与人性的统一。所谓“物性”,就是作为某一动植物的精灵,保持其原有的形貌和习性,如鱼精习水,鸟精会飞,蝎子精有毒刺,蜘蛛精能吐丝;就是他们的性格,也往往与之相称,如猴子机灵,老鼠胆小,松柏有诗人之风,杏树呈轻佻之姿。这些动物、植物,一旦成妖成怪,就有神奇的本领,具有“神性”,从“真”转化为“幻”。然而,作者又将人的七情六欲赋予他们,将妖魔鬼怪人化,使他们具有“人性”,将“幻”与人间的、更深层次的“真”相融合,从而完成了独特的艺术形象的创造。如孙悟空,长得一副毛脸雷公嘴的猴相,具有机敏、乖巧、好动等习性。他神通广大,有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但千变万化,往往还要露出“红屁股”或“有尾巴”的真相。他是一只神猴,却又是人们理想中的人间英雄。他有勇有谋、无私无畏、坚忍不拔、积极乐观,而又心高气傲、争强好胜,容易冲动,爱捉弄人,具有凡人的一些弱点,乃至如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遵守“男不与女斗”的规则等等,都深深地打上了社会的烙印。他就是一只石猴在神化与人化的交叉点上创造出来的“幻中有真”的艺术典型。 《西游记》中的神魔形象之所以能给人以一种真实、亲切的感觉,很重要的一点是注意把人物置于日常的平民社会中,多色调地去刻画其复杂的性格。比如孙悟空身上也有诸多凡人的弱点,言谈中时见市井粗话、江湖术语和商人行话。但他主要作为一个理想化、传奇性的英雄,作者让他超越了凡人的感官欲望。他的弱点一般是气质性的,而不是出于个人感官的贪求。与孙悟空不同,猪八戒尽管是天蓬元帅出身,长得长喙大耳,其貌不扬,却更像一个普通的人,更具浓厚的人情味。他本性憨厚、纯朴,在高老庄上干活“倒也勤谨”,帮高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在取经路上,一担行李,始终由他挑着。在斩妖除怪的战斗中,他是悟空的得力助手。初入取经队伍,就一钉钯把虎怪的头颅筑了九个窟窿。大战流沙河时,他“虚幌一钯,佯输诈败”,在勇敢中也常耍一点聪明。在顽敌面前,从不示弱,即使被俘,也不屈服,虽受气而“还不倒了旗枪”,不失为英雄本色。八百里荆棘岭,仗他日夜兼程开道;七绝岭稀柿衕,靠他顶着恶臭拱路。十万八千里取经道上,他有苦劳,也有功劳,最后理所当然地取得了正果。但是,他的食、色两欲,一时难以泯灭;偷懒、贪小,又过多地计较个人的得失。看到美酒佳肴、馒头贡品,常常是流涎三尺,丢人现眼,还多次因嘴馋而遭到妖怪的欺骗。遇见美色,就更是心痒难挠,出乖露丑,乃至快到西天了,还动“淫心”,扯住嫦娥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第九十五回)他偷懒贪睡,叫他去化斋、巡山,却一头钻进草丛里呼呼大睡。一事当前,不顾同伴的安危,先算计自己不要吃亏,有时因此而临阵逃脱。他还偷偷地积攒“私房”钱,有时还要说谎,撺掇师父念紧箍咒整治、赶走大师兄,或者自己嚷着“分行李”,散伙回高老庄。他的这些毛病,往往是出于人的本能欲求,反映了人性的普遍弱点。这无疑有落后、自私、狭隘的一面,但同时往往能获得人们的理解和同情。他不忘情于世俗的享受,但还执著地追求理想;他使乖弄巧,好占便宜,而又纯朴天真,呆得可爱;他贪图安逸,偷懒散漫,而又不畏艰难,勇敢坚强;他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英雄,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显然,《西游记》用多角度、多色调描绘出来的猪八戒这一艺术形象,与《三国》中的帝王将相、《水浒》中的英雄豪杰相比,更贴近现实生活,因而也更具真实性。它无疑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长足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 《西游记》在艺术表现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能“以戏言寓诸幻笔”(任蛟《西游记叙言》),中间穿插了大量的游戏笔墨,使全书充满着喜剧色彩和诙谐气氛。这种戏言,有时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无关乎作品主旨和人物性格的刻画,只是为了调节气氛,增加小说的趣味性。比如第四十二回写悟空去问观音借净瓶时,观音要他“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悟空只是不肯,观音就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这“一毛不拔”就是顺手点缀的“趣话”,给人以轻松的一笑。但有的戏言还是能对刻画性格、褒贬人物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例如第二十九回写猪八戒在宝象国,先是吹嘘“第一会降(妖)的是我”,卖弄手段时,说能“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牛皮吹得震天响。结果与妖怪战不上八九个回合,就撇下沙僧先溜走,说:“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就顾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这一段戏笔,无疑是对好说大话、只顾自己的猪八戒作了辛辣的嘲笑。另外,有的游戏笔墨也能成为讽刺世态的利器。例如第四十四回写到车迟国国王迫害和尚,各府州县都张挂着御笔亲题的和尚的“影身图”,凡拿得一个和尚就有奖赏,所以都走不脱。此时忽然插进一句:“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此语看似风趣而夸张,实是对当时厂卫密布、特务横行的黑暗社会的血泪控诉。在《西游记》中,还有的戏谑文字实际上是将神魔世俗化、人情化的催化剂。神圣的天帝佛祖,凶恶的妖魔鬼怪,一经调侃、揶揄之后,就淡化了头上的光圈或狰狞的面目,与凡人之间缩短了距离,甚至与凡人一样显得滑稽可笑。比如第七十七回,写唐僧受困狮驼城,悟空往灵山向如来哭诉;当佛祖说起“那妖精我认得他时”,行者猛然提起:“如来!我听见人说讲,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当如来说明妖精的来历后,行者又马上接口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这一句俏皮话,就把佛祖从天堂拉到了人间。后来如来佛祖解释唐僧等未送“人事”,传白经时说:“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第九十八回)当八戒为封得“净坛使者”而表示不满,吵吵嚷嚷时,如来又道:“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第一百回)如此这般,作者让这尊法相庄严的教主讲出一连串令人发噱的市井话,就使人感到他不那么神圣,而是那么凡俗、亲近。神,就被风趣的戏笔淡化为了人。 牛魔王和孙悟空可以说是渊源颇深,早在孙悟空在花果山做美猴王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结成了兄弟。当孙悟空皈依佛门,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之后,牛魔王及其“家属”却给他造成了无穷的麻烦。八十一难中,和牛魔王直接或间接有关的就有四难,课文节选部分叙述了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给唐僧师徒制造的磨难,而孙悟空最终凭借观音的力量收服了红孩儿,这也成为后边火焰山借芭蕉扇、破儿洞取落胎泉颇费周折的起因。 这段故事中,红孩儿和孙悟空斗智斗勇,情节曲折复杂,颇有趣味。先是红孩儿听说唐僧到此,想吃掉唐僧,以图“延生长寿”,却不料被孙悟空识破了行踪,没有下手的机会。红孩儿认识到如果贸然动粗,一定不能成功,而“以善迷他”,“哄得他心迷惑”,却可能找到下手的好机会。计议停当,红孩儿假扮七岁顽童,高呼救命。又幸亏孙悟空精明,唐僧虽肉眼凡胎,不识好歹,却也未能上当。但如此三番五次,却激化了孙悟空和唐僧的矛盾,最终凭借编造好的谎言,红孩儿骗取了唐僧的信任,并且顺顺当当地要孙悟空驮他。接着,两个人开始了角力,红孩儿弄了重身法,想压住孙悟空,孙悟空却把他所借的尸骸摔了个粉碎。借着孙悟空发怒的空儿,红孩儿弄了一阵旋风,将唐僧摄了去。如此一来,两个人的矛盾彻底激化,暗里的斗智斗勇,就变成了正面的真刀真枪的战斗。单纯从实力上,红孩儿并不是孙悟空的对手,但怎奈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练得精纯,内中浓烟滚滚,使得孙悟空找不到红孩儿的踪影,只得败下阵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