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佛山日报记者唐燕 图/佛山日报记者甘建华、周春 年逾七十的陈永才至今尚未放下刻刀,作为佛山剪纸的国家非遗传承人,这缘 分,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他还清楚地记得1960年进入民间艺术社的第一天,人事科的一位大姐把他带到一个工作台前,对一个正在低头制作剪纸的中年男人说:“梁师傅,给你一个徒弟。”对方抬起头,微笑着从工作台后站了起来。那一年,陈永才19岁,体格结实,老实本分。师傅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之后,对 人事部的大姐点点头。 “这个年轻人就交给你了!”人事科的大姐离开之后,陈永才第一次和这个对他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面对面。而这个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然后交给他一把钢条。 这个人就是梁朗生。而这刻刀一握就是50多年。 古稀之年,再回望佛山剪纸所经历的辉煌与风雨,陈永才对梁朗生的钦佩更像是包含了时间在内的一种深思熟虑:“他是佛山剪纸承前启后的领军人物。”当年, 他的同门师兄弟,杨永雄、郭守仁、陈希尹、梁志炎、林载华、张拨、邓本圻、何燕等人,一时之间,呈枝繁叶茂的景象,开创了佛山剪纸的繁荣时代。 梁朗生,一个老派艺人远去的背影 要回首佛山剪纸万千丝缕般的风雨往事,梁朗生是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人物。这位在1987年便已作古的前辈,连同他的那个时代,你已经无法向他再追问点什么了。 1956年,佛山民间艺术社成立时,“封建迷信用品一条街”的福禄路上只剩下风雨飘摇的两家剪纸店。作为家庭手工业“泰昌号”继承人的梁朗生,曾读圣贤 之书,习过歧黄之术,会把脉,能治病,据说医术高超,不亚于剪纸。他是如何观望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的到来呢?我们已经无从了解。只知道,1956年民间艺 术社筹办的时候,他是惟一的民间剪纸艺人。 无论陈永才还是梁志炎,他们都认为师傅对他们的影响,不光是剪纸,还有做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他 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师傅的人品赞口不绝:“温和、与人为善”,“从来不会粗言粗语”,“对人很好”……传统的佛山剪纸,每一刀里都刻划着对市井百姓的吉祥祝 福,仿佛这份体贴和善意,早已潜移默化在梁朗生的言谈举止中。他一生不变的善良,在多变的时代里,留给弟子们恒久的温暖记忆,犹如贯穿一生的祝福。 他爱美,梁志炎说,师傅在艺术社的走廊两旁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作为徒弟,那时,梁志炎每日的功课之一,就是帮师傅浇花。此外,梁志炎说,师傅能够一心专注于手中的艺术,对身外的名利看得很淡,这一点对他影响也很大。 “没有梁朗生,就没有佛山今天的剪纸。”梁志炎这样说道。佛山剪纸传统的刀法技艺,这一息尚存的火种,在梁朗生那里保存并传承下来。 但作为传统剪纸“泰昌号”店主,梁朗生还承接了佛山传统剪纸艺术最精髓最本土的精神内核。这种根植于本土民间信仰和风俗礼仪的传统民间艺术,在每个婚丧 嫁娶和节庆的时刻,抒发着一方民众世世代代对幸福生活的期待。当革命话语成为主流,这些吉祥的画面,有一天也会成为要破除的“四旧”时,这个传统艺人会想 些什么?在梁朗生保留下来的部分作品里,看得出,他虽然也在试图去适应这种转变,但是线条间仍然有着对传统的固守。 梁志炎至今记得一件事情。 在一次带有政治任务的展览中,梁朗生和徒弟的作品一起参展。他创作的《抓特务》被徒弟放在显眼位置,一个前来参观的上级领导指着这幅剪纸哈哈大笑起来: “一点都不像抓特务,倒像是抓小偷啊!”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的梁朗生听见了,一转身,他叮嘱梁志炎马上把剪纸取下来,撕掉扔了。梁志炎的记忆中,师傅的一 生,都为佛山剪纸感到骄傲。但在这一刻,师傅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嬗变与回归:佛山剪纸的现代之路 眼下,刻刀不辍的陈永才推出他为猴年创作的新剪纸作品《金猴献福》,传统的祈福寓意再现纸面。而陈永才的年轻女徒弟邓春红,在其创作室内放置的个人作品,无论是《观音》,还是《嫁娶屋》,也都向人透露出民间传统资源成为佛山剪纸需要重新审视的世界。 而在几十年前,政治挂帅的特殊时期,这种传统曾经被扫荡一空。但难能可贵的是,梁朗生和他的弟子们,在这一片打倒传统的废墟中,竟然也为佛山剪纸创造出 了另外一片新的天地,发展出了独立于民俗、信仰之外的审美价值,以其装饰性开拓了佛山剪纸艺术的边界和未来的生存空间。 当年,在掌握了佛山传 统剪纸精湛的刀法技艺之后,梁朗生的弟子们还学习了多种美术样式,包括传统书法和西洋画,并从中借鉴技巧,丰富和发展了佛山剪纸的表现风格。比起对传统有 深厚情结的梁朗生,似乎弟子们没有传统包袱更能轻装上阵,适应新的变化。在表现现代生活和现实题材方面,佛山剪纸在梁朗生弟子的手中有了别开生面、独树一 帜的表现。 文革期间,传统的剪纸受到严重的冲击,艺术社也曾被迫解散了两三年。陈永才、梁朗生等一帮剪纸工作者一度被安排到工厂工作。也是那 个时代,由于受到了严重的政治干预,以政治颂歌为目的,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创作模式,把佛山剪纸禁锢在狭窄的空间里,艺术性和地域特色受到极大的破坏。 文革结束之后,佛山剪纸终于摆脱政治的桎梏。而梁朗生的弟子们正值人生盛年,作为佛山剪纸的中坚力量,他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艺术春天,佛山剪纸开始涌现 大量的经典之作。郭守仁和杨永雄创作的《小鸟天堂》,多年来一直是艺术社的畅销品。佛山旅法艺术家杨诘苍的太太、德国著名策展人天娜女士,每次回佛山都会 买好几幅《小鸟天堂》,带回欧洲送给艺术家朋友。林载华、张拨、潘保琦、邓本圻等人集体创作的大型剪纸壁画《红楼梦:金陵十二钗》 在广州五星级花园酒店 落成,以鸿篇巨制开创了剪纸艺术与大型建筑装饰艺术结合的优秀范例。 艺术社新一代传人邓春红放在创作室显眼位置的作品是一幅《观音》,画面中的观音,正以端正庄严慈悲的表情,似乎抚慰众生。许多迹象都在表明,传统似乎得到一定程度的回归。吉祥寓意和装饰审美的结合,正是佛山现代剪纸的一个突破口。 再回首,传统已远 乾隆《佛山忠义乡志》 记载:“……乡多年货,凡门神、门笺、金花、通花、条香、爆竹之类,皆以一岁之初为之,至是乃列贩于市,四方来买者肩磨踵接,喧 闹为广郡最云。”门笺、金花等剪纸制品在当时的佛山形成一个兴旺的产业,鼎盛时还建立行会。光绪抄本的《南海乡土志》记载:金花之业佛山为最。 梁志炎还记得童年时经过店铺密集的福禄路,这条街专门出售各种祈福酬神的用品,曾经兴旺一时,门神、剪纸也在其中。不过剪纸于他最初的记忆,是在节庆时候,母亲自己亲手剪来酬神祭祖的剪纸,虽然粗糙简单,但却是剪纸给他的最早启蒙。 也许,要探究一个地域传统民间的世界观,当年的福禄路是一个不错的窗口。但1949年之后,“封建迷信用品一条街”的衰落,成为一种必然。文革期间,许多珍贵的历史作品和资料被烧毁,传统佛山剪纸的真容之于今天的人们,更加模糊和遥远。 梁志炎还记得刚进艺术社的时候,师傅让他去福禄路惟一仅存的一家剪纸店找几个纸样来学习。心灰意冷的老板娘从高层架子上搬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说: “这里面都是纸样,全给你吧!”梁志炎说,当时只是个学徒,还没有眼光,更不知道其中的价值。当他随便把箱子搬回艺术社时,当时艺术社的书画家陈凝丹、林 君选以及他的师傅梁朗生等几个在场艺术家连连惊呼:“好东西啊!” 说起来,梁志炎的无心之举也许抢救的正是濒临灭亡的一批佛山传统剪纸精华。 只不过岁月沧桑,又经过文革的摧残,这箱东西已经不知所终。在梁志炎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以他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箱东西的价值难以估量。一个原本可 以接通传统佛山剪纸世界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今天,想要研究、了解佛山传统剪纸的整体风貌和特色,资料相当匮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一门积淀千百年光阴的民间艺术,必然蕴含这一方民众的审美意识和精神气韵,这一份文化遗产,交到我们手中时,我们将如何掂量和思考呢?如何以当代性的眼 光去提炼传统民间艺术的语言?如何跨越时代的鸿沟,深入生命的层面,和传统取得沟通和对话?在探索现代形态变革的时候,又该如何为传统民间技艺刻画上现代 艺术的魂? 在今天,佛山剪纸艺术所面临的课题,一如全球化的语境中,其他传统民间艺术所面临的课题一样,艰深而又意味深长。 (责任编辑:admin) |